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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条 融入野地
释义

《融入野地》是作家张炜的散文之一。原文重现一

城市是一片被肆意修饰过的野地,我最终将告别它。我想寻找一个原来,一个真实。这

纯稚的想念如同一首热烈的歌谣,在那儿引诱我。市声如潮,淹没了一切,我想浮出来看一

眼原野、山峦,看一眼丛林、青纱帐。我寻找了,看到了,挽回的只是没完没了的默想。辽阔的大地,大地边缘是海洋。无数的生命在腾跃、繁衍生长,升起的太阳一次次把它们照

亮……当我在某一瞬间睁大了双目时,突然看到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簇新。它令人惊悸,感

动,诧异,好像生来第一遭发现了我们的四周遍布奇迹。

我极想抓住那个“瞬间感受”,心头充溢着阵阵狂喜。我在其中领悟:万物都在急剧循

环,生生灭灭,长久与暂时都是相对而言的;但在这纷纭无绪中的确有什么永恒的东西。我

在捕捉和追逐,而它又绝不可能属于我。这是一个悲剧,又是一个喜剧。暂且抑制了一个城

市人的伤感,面向旷野追问一句:为什么会是这样?这些又到底来自何方?已经存在的一切

是如此完美,完美得让人不可思议;它又是如此地残缺,残缺得令人痛心疾首。我们面对的

不仅是一个熟知的世界,还有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原来那种悲剧感或是喜剧感都来自一种

无可奈何。

心弦紧绷,强抑下无尽的感慨。生活的浪涌照例扑面而来,让人一拍三摇。做梦都想像

一棵树那样抓牢一小片泥土。

我拒绝这种无根无定的生活,我想追求的不过是一个简单、真实和落定。这永远只能停

留在愿望里。寻找一个去处成了大问题,安慰自己这颗成年人的心也成了大问题。默默捱

蹭,一个人总是先学会承受,再设法拒绝。承受,一直承受,承受你的自尊所无法容许的混

浊一团。也就在这无边的踟蹰中,真正的拒绝开始了。

这条长路犹如长夜。在漫漫夜色里,谁在长思不绝?谁在悲天悯人?谁在知心认命?心

界之内,喧嚣也难以渗入,它们只在耳畔化为了夜色。无光无色的域内,只需伸手触摸,而

不以目视。在这儿,传统的知与见已经失去了原有的意义。神游的脚步磨得夜气发烫,心甘

情愿一意追踪。承受、接受、忍受——一个人真的能够忍受吗?有时回答能,有时回答不,

最终还是不能。我于是只剩下了最后的拒绝。

当我还一时无法表述“野地”这个概念时,我就想到了融入。因为我单凭直觉就知道,

只有在真正的野地里,人可以漠视平凡,发现舞蹈的仙鹤。泥土滋生一切;在那儿,人将得

到所需的全部,特别是百求不得的那个安慰。野地是万物的生母,她子孙满堂却不会衰老。

她的乳汁汇流成河,涌入海洋,滋润了万千生灵。

我沿了一条小路走去。小路上脚印稀罕,不闻人语,它直通故地。谁没有故地?故地连

接了人的血脉,人在故地上长出第一绺根须。可是谁又会一直心系故地?直到今天我才发

现,一个人长大了,走向远方,投入闹市,足迹印上大洋彼岸,他还会固执地指认:故地处

于大地的中央。他的整个世界都是那一小片土地生长延伸出来的。

我又看到了山峦、平原,一望无边的大海。泥沼的气息如此浓烈,土地的呼吸分明可

辨。稼禾、草、丛林;人、小蚁、骏马;主人、同类、寄生者……搅缠共生于一体。我渐渐

靠近了一个巨大的身影……

故地指向野地的边缘,这儿有一把钥匙。这里是一个人口,一个门。满地藤蔓缠住了手

足,丛丛灌木挡住了去路,它们挽留的是一个过客,还是一个归来的生命?我伏下来,倾

听,贴紧,感知脉动和体温。此刻我才放松下来,因为我获得了真正的宽容。

一个人这时会被深深地感动。他像一棵树一样,在一方泥土上萌生。他的一切最初都来

自这里,这里是他一生探究不尽的一个源路。人实际上不过是一棵会移动的树。他的激动、

欲望,都是这片泥土给予的。他曾经与四周的丛绿一起成长。多少年过去了,回头再看旧时

景物,会发现时间改变了这么多,又似乎一点也没变。绿色与裸土并存,枯树与长藤纠扯。

那只熟悉的红点颏与巨大的石碾一块儿找到了;还有荒野芜草中百灵的精制小窝……故地在

我看来真是妙迹处处。

一个人只要归来就会寻找,只要寻找就会如愿。多么奇怪又多么素朴的一条原理,我一

弯腰将它拣了起来。匍匐在泥土上,像一棵欲要扎根的树——这种欲求多次被鹦鹉学舌者给

弄脏。我要将其还回原来。我心灵里那个需求正像童年一样热切纯洁。

我像个熟练的取景人,眯起双目遥视前方。这样我就眯朦了画面,闪去了很多具体的事

物。我看到的不是一棵或一株,而是一派绿色;不是一个老人一个少女,而是密挤的人的世

界。所有的声息都撒落在泥土上,混和一起涌过,如蜂鸣如山崩。

我蹲在一棵壮硕的玉米下,长久地看它大刀一样的叶片,上面的银色丝络;我特别注意

了它如爪如须、紧攥泥土的根。

它长得何等旺盛,完美无损,美气逼人。与之相似的无语生命比比皆是,它们一块儿忽

略了必将来临的死亡。它们有个精神,秘而不宣。我就这样仰望着一棵近在咫尺的玉米。

时至今天,似乎更没有人愿意重视知觉的奥秘。人仿佛除了接受再没有选择。语言和图

画携来的讯息堆积如山,现代传递技术可以让人蹲在一隅遥视世界。谬误与真理掺拌一起抛

撒,人类像挨了一场陨石雨。它损伤的是人的感知器官。

失去了辨析的基本权力,剩下的只是一种苦熬。一个现代人即便大睁双目,还是拨不开

无形的眼障。错觉总是缠住你,最终使你臣服。传统的“知”与“见”给予了我们,也蒙蔽

了我们。于是我们要寻找新的知觉方式,警惕自己的视听。我站在大地中央,发现它正在生

长躯体,它负载了江河和城市,让各色人种和动植物在腹背生息。令人无限感激的是,它把

正中的一块留给了我的故地。我身背行囊,朝行夜宿,有时翻山越岭,有时顺河而行;走不

尽的一方土,寸土寸金。有个异国师长说它像邮票一般大。我走近了你、挨上了你吗?一种

模模糊糊的幸运飘过心头。

大概不仅仅是职业习惯,我总是急于寻觅一种语言。语言对于我从来就有一种神秘的感

觉。人生之路上遭逢的万事万物之所以缄口沉默,主要是失去了语言。语言是凭证,是根

据,是继续前行的资本。我所追求的语言是能够通行四方、源发于山脉和土壤的某种东西,

它活泼如生命,坚硬如顽石,有形无形,有声无声。它就撒落在野地上,潜隐在万物间。河

水咕咕流淌,大海日夜喧嚷,鸟鸣人呼——这都是相互隔离的语言;那么通行四方的语言藏

在了哪里?

它犹如土中的金子,等待人们历尽辛苦之后才跃出。我的力气耗失了那天,即便如愿以

偿了又有什么意义?我像所有人一样犹豫、沮丧、叹息,不知何方才是目的,既空空荡荡又

心气高远。总之无语的痛苦难以忍受,它是真实的痛苦。

我的希冀不大,无非就想讨一句话。很可惜也很残酷,它不发一言。

让人亲近、心头灼热的故地,我扑入你的怀抱就痴话连篇,说了半晌才发觉你仍是一个

默默。真让人尴尬。我知道无论是秋虫的鸣响或人的欢语,往往都隐下了什么。它们的无声

之声才道出真谛,我收拾的是声音底层的回响。

在一个废弃的村落旧址上,我发现了遗落在荒草间的碾盘。它上面满是磨钝了的齿沟。

它曾经被忙生计的人团团围住,它当刻下滔滔话语。还有,茅草也遮不住的破碎瓦砾,该留

下被击碎那一刻的尖利吧?我对此坚信无疑,只是我仍然不能将其破译。脚下是一道道地

裂,是在草叶间偷窥的小小生灵。太阳欲落,金红的火焰从天边一直烧到脚下;在这引人怀

念和追忆的时刻,我感到了凄凉,更感到了蕴含于天地自然中的强大的激情。可是我们仍然

相对无语。

刚刚接近故地的那种熟悉和亲切逐渐消失,代之而来的是深深的陌生感,我认识到它们

的表层之下,有着我以往完全不曾接近过的东西。多少次站在夕阳西下的郊野,默想观想,

像等候一个机会。也就在这时,偶尔回想起流逝的岁月,会勾起一丝酸疼。好在这会儿我已

没有了书生那样的忏悔,而是充满了爱心和感激,心甘情愿地等待、等待。我回想了童年,

不是那时的故事,而是那时的愉快心情。令人惊讶的是那种愉悦后来再也没有出现。我多少

领悟了:那时还来不及掌握太多的俗词儿,因而反倒能够与大自然对话;那愉悦是来自交流

和沟通,那时的我还未完全从自然的母体上剥离开来。世俗的词儿看上去有斤有两,在自然

万物听来却是一门拙劣的外语。使用这种词儿操作的人就不会有太大希望。解开了这个谜我

一阵欣慰,长舒一口。

田野上有很多劳作的人,他们趴在地上,沾满土末。禾绿遮着铜色躯体,掩成一片。土

地与人之间用劳动沟通起来,人在劳动中就忘记了世俗的词儿。那时人与土地以及周围的生

命结为一体,看上去,人也化进了朦胧。要倾听他们的语言吗?这会儿真的掺入泥中,长成

了绿色的茎叶。这是劳动和交流的一场盛会,我怀着赶赴盛宴的心情投入了劳动。我想将自

己融入其间。

人若丢弃了劳动就会陷于蒙昧。我有个细致难忘的观察:

那些劳动者一旦离开了劳动,立刻操起了世俗的词儿。这就没有了交流的工具,与周遭

的事物失去了联系,因而毫无力量。语言,不仅仅是表,而是理;它有自己的生命、质地和

色彩,它是幻化了的精气。仅以声音为标志的语言已经是徒有其表,魂魄飞走了。我崇拜语

言,并将其奉为神圣和神秘之物。

生活中无数次证明:忍受是困难的。一个人无论多么达观,最终都难以忍受。逃避、投

诚、撞碎自己,都不是忍受。

拒绝也不是忍受。不能忍受是人性中刚毅纯洁的一面,是人之所以可爱的一个原因。偶

有忍受也为了最终的拒绝。拒绝的精神和态度应该得到赞许。但是,任何一种选择都是通过

一个形式去完成的,而形式可以是多种多样。

一个人如果因爱而痴,形似懵懂,也恰恰是找到了自己的门径。别人都忙于拒绝时,他

却进入了忘我的状态。忘我也是不能忍受的结果。他穿越激烈之路,烧掉了愤懑,这才有了

痴情。爱一种职业、一朵花、一个人,爱的是具体的东西;爱一份感觉、一个意愿、一片土

地、一种状态,爱的是抽象的东西。只要从头走过来,只要爱得真挚,就会痴迷。迷了心

窍,就有了境界。

当我投入一片茫茫原野时,就明白自己背向了某种令我心颤的、滚烫烫的东西。我从具

体走向了抽象。站在荒芜间举目四望,一个质问无法回避。我回答仍旧爱着。尽管头发已经

蓬乱,衣衫有了破洞,可我自知这会儿已将内心修葺得工整洁美。我在迎送四季的田头壑底

徘徊,身上只负了背囊,没有矛戟。我甘愿心疏志废、自我放逐。冷热悲欢一次次织成了

网,我更加明白我“不能忍受”,扔掉小欣喜,走入故地,在秋野禾下满面欢笑。

但愿截断归途,让我永远呆在这里。美与善有时需要独守,需要眼盯盯地看着它生长。

我处于沉静无声的一个世界,享受安谧;我听到挚友在赞颂坚韧,同志在歌唱牺牲,而我却

仅仅是不能忍受。故地上的一棵红果树、一株缬草,都让我再三吟味。我不能从它的身边走

开,它们深深地吸引了我。

我在它们的淡淡清香中感动不已。它们也许只是简单明了、极其平凡的一树一花,荒野

里的生物,可它们活得是何等真实。

我消磨了时光,时光也恩惠了我。风霜洗去了轻薄的热情,只留住了结结实实的冷漠。

站在这辽远开阔的平畴上,再也嗅不到远城炊烟。四处都是去路,既没人挽留,也没人催

促。时空在这儿变得旷敞了,人性也自然松弛。我知道所有的热闹都挺耗人,一直到把人耗

贫。我爱野地,爱遥远的那一条线。我痴迷得不可救药,他入了玄门;我在忘情时已是口不

能语,手不能书;心远手粗,有时提笔忘字。我顺着故地小径走入野地,在荒村陋室里勉强

记下野歌。这些歪歪扭扭的墨迹没有装进昨天的人造革皮夹,而是用一块土纺花布包了,背

在肩上。土纺花布小包裹了我的痴唱,携上它继续前行。一路上我不断地识字:如果说象形

文字源于实物,它们之间要一一对应;那么现在是更多地指认实物的时候了。这是一种可以

保持长久的兴趣,也只有在广大的土地上才做得到。琐细迷人的辨识中,时光流逝不停,就

这样过起了自己的日子。我满足于这种状态和感觉、这其间难以言传的欢愉。

这欢愉真像是窃来的一样。

我知道不能忍受的东西终会消失;但我也明白一个人有多么执拗。因此,历史上的智者

一旦放逐了自己就乐不思蜀。

一切都平平淡淡地过下来,像太阳一样重复自己。这重复中包含了无尽的内容。

在一些质地相当纯正的著作里,我注意到它一再地提请我们注意如下的意思:孤独有多

么美。在这儿,孤独这个概念多少有些含混。大概在精神的驻地、在人的内心,它已经无法

给弄得更准确了。它大约在指独自一头——当然无论是肉体方面还是精神方面的状态。一个

动物,一株树,都可以孤独。孤独是难以归类的结果。它是美的吗?果真如此,人们也就勿

须慌悚逃离了。它起码不像幻想那么美;如果有一点点,也只是一种苍凉的美。

一个人处于那样的情状只会是被迫的。现代人之所以形单影只,还因为有一个不断生长

的“精神”。要截断那种恐惧,就要截断根须。然而这是徒劳的,因为只要活着,它总要生

长。伪装平庸也许有趣,但要真的将一个人扔还平庸,必然遭到他的剧烈抵抗。

独自低徊富于诗意,但极少有人注意其中的痛苦。孤独往往是心与心的通道被堵塞。人

一生下来就要面对无数隐秘,可是对于每个人而言,这隐秘后来不是减少而是成倍地增加

了。它来自各个方面,也来自人本身。于是被嘲弄被困扰的尴尬就始终相伴,于是每个人都

在自觉不自觉地挣脱——说不出的恐慌使他们丢失了优雅。

在我眼里,孤独是可怕的,但更可怕的是放弃自尊。怎样既不失去后者又能保住心灵上

的润泽?也许真的“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也许它又是一个等待破解的隐秘。在漫漫的等待

中,有什么能替代冥想和自语?我发现心灵可以分解,它的不同的部分甚至能够对话。可是

不言而喻,这样做需要一份不同寻常的宁静,使你能够倾听。

正像一籽抛落就要寻下裸土,我凭直感奔向了土地。它产生了一切,也就能回答一切,

圆满一切。因为被饥困折磨久了,我远投野地的时间选在了九月,一个五谷丰登的季节。

这时候的田野上满是结果。由于丰收和富足,万千生灵都流露出压抑不住的欢喜,个个

与人为善。浓绿的植物、没有衰败的花、黑土黄沙,无一不是新鲜真切。呆在它们中间,被

侵犯和伤害的忧虑空前减弱,心头泛起的只是依赖和宠幸……

这是一个喃喃自语的世界,一个我所能找到的最为慷慨的世界。这儿对灵魂的打扰最

少。在此我终于明白:孤独不仅是失去了沟通的机缘,更为可怕的是频频侵扰下失去了自语

的权利。这是最后的权利。

就为了这一点点,我不惜千里跋涉,甚至一度变得“能够忍受”。我安定下来,驻足入

驿,这才面对自己的幸运。我简直是大喜过望了。在这里我弄懂一个切近的事实,对于我们

而言,山脉土地,是千万年不曾更移的背景;我们正被一种永恒所衬托。与之相依,尽可以

沉入梦呓,黎明时总会被久长悠远的呼鸣给唤醒。

世上究竟哪里可以与此地比拟?这里处于大地的中央。这里与母亲心理上的距离最近。

在这里,你尽可述说昨日的流浪。凄冷的岁月已经过去,一个男子终于迎来了双亲。你没有

泣哭,只是因为你学会了掩泪入心。在怀抱中的感知竟如此敏锐,你只需轻轻一瞥就看透了

世俗。长久和短暂、虚无与真实,罗列分明。你发现寻求同类也并非想象那么艰苦,所有朴

实的、安静的、纯真的,都是同类。它们或他们大可不必操着同一种语言,也不一定要以声

传情。同类只是大地母亲平等照料的孩子,饮用同样的乳汁,散发着相似的奶腥。

在安怡温和的长夜,野香薰人。追思和畅想赶走了孤单,一腔柔情也有了着落。我变得

谦让和理解,试着原谅过去不曾原谅的东西,也追究着根性里的东西。夜的声息繁复无边,

我在其间想象;在它的启示之下,我甚至又一次探寻起词语的奥秘。我试过将音节和发声模

拟野地上的事物、并同时传递出它的内在神采。如小鸟的“啾啾”,不仅拟声极准,“啾”

字竟是让我神往的秋、秋天秋野;口、嘴巴歌喉——它们组成的。还有田野的气声、回响,

深夜里游动的光。这些又该如何模拟出一个成词并汇入现代人的通解?这不仅是饶有兴趣的

实验,它同时也接近了某种意义和目的。我在默默夜色里找准了声义及它们的切口,等于是

按住万物突突的脉搏。

一种相依相伴的情感驱逐了心理上的不安。我与野地上的一切共存共生,共同经历和承

受。长夜尽头,我不止一次听到了万物在诞生那一刻的痛苦嘶叫。我就这样领受了凄楚和兴

奋交织的情感,让它磨砺。

好在这些不仅仅停留于感觉之中。臆想的极限超越之后,就是实实在在的触摸了。

因为我在很大程度上摆脱了生命的寂寥,所以我能够走出消极。我的歌声从此不仅为了

自慰,而且还用以呼唤。我越来越清楚这是一种记录,不是消遣,不是自娱,甚至也来不及

伤感。如若那样,我做的一切都会像朝露一样蒸掉。我所提醒人们注意的只是一些最普通的

东西,因为它们之中蕴含的因素使人惊讶,最终将被牢记。我关注的不仅仅是人,而是与人

不可分剥的所有事物。我不曾专注于苦难,却无法失去那份敏感。我所提供的,仅仅是关于

某种状态的证词。

这大概已经够了。这是必要的。我这儿仅仅遵循了质朴的原则,自然而然地藐视乖巧。

真实伴我左右,此刻无须请求指认。我的声音混同于草响虫鸣,与原野的喧声整齐划一。

这儿不需一位独立于世的歌手;事实上也做不到。我竭尽全力只能仿个真,以获取在它

们身侧同唱的资格。

来时两手空空,野地认我为贫穷的兄弟。我们肌肤相摩,日夜相依。我隐于这浑然一

片,俗眼无法将我辨认。我们的呼吸汇成了风,气流从禾叶和河谷吹过,又回到我们中间。

这风洗去了我的疲惫和倦怠,裹携了我们的合唱。谁能从中分析我的嗓音?我化为了自然之

声。我生来第一次感受这样的骄傲。

我所投入的世界生机勃勃,这儿有永不停息的蜕变、消亡以及诞生。关于它们的讯息都

覆于落叶之下,渗进了泥土。

新生之物让第一束阳光照个通亮。这儿瞬息万变,光影交错,我只把心口收紧,让神思

一点点溶解。喧哗四起,没有终结的躁动——这就是我的故地。我跟紧了故地的精灵,随它

游遍每一道沟坎。我的歌唱时而荡在心底,时而随风飘动。精灵隐隐左右了合唱,或是合唱

催生了精灵。我充任了故地的劣等秘书,耳听口念手书,痴迷恍惚,不敢稍离半步。

眼看着四肢被青藤绕裹,地衣长上额角。这不是死,而是生。我可以做一棵树了,扎下

根须,化为了故地上的一个器官。从此我的吟哦不是一己之事,也非我能左右。一个人消逝

了,一株树诞生了。生命仍在,性质却得到了转换。

这样,自我而生的音响韵节就留在了另一个世界。我寻找同类因为我爱他们、爱纯美的

一切,寻求的结果却使我化为一棵树。风雨将不断梳洗我,霜雪就是膏脂。但我却没有了孤

独。孤独是另一边的概念,洋溢着另一种气味。从此尽是树的阅历,也是它的经验和感受。

有人或许听懂了树的歌吟,注目枝叶在风中相摩的声响,但树本身却没有如此的期待。一棵

棵树就是这样生长的,它的最大愿望大概就是一生抓紧泥土。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注意到艺术的神秘的力量。只有艺术中凝结了大自然那么多

的隐密。所以我认为光荣从来属于那些最激动人心的诗人。人类总是通过艺术的隧道去触摸

时间之谜,去印证生命的奥秘。自然中的全部都可通过艺术之手的拨动而进入人的视野。它

与人的关系至为独特,人迷于艺术,是因为他迷于人本身、迷于这个世界昭示他的一切。一

个健康成长着的人对于艺术无法选择。

但实际上选择是存在的。我认为自己即有过选择。对于艺术可以有多种解释,这是必然

的。但我始终认为将艺术置于选择的位置,是一次堕落。

我曾选择过,所以我也有过堕落。补救的方法也许就是紧紧抱定这个选择结果,以求得

灵魂的升华。这个世界的物欲愈盛,我愈从容。对于艺术,哪怕给我一个独守的机会才好。

我交织着重重心事:一方面希望所有人的投入,另一方面又怕玷污了圣洁。在我看来它只该

继续走向清冷,走到一个极端。留下我来默祷,为了我的守护,和我认准了的那份神圣。当

然这是不可能的。

我梦见过在烛光下操劳的银匠,特别记住了他头顶闪烁的那一团白发。深不见底的墨

夜,夜的中间是掬得起的一汪烛晖……什么是艺术?什么是劳动?它们共生共长吗?我在那

个清晨叮咛自己:永远不要离开劳动——虽然我从未想过、也从未有过离去的念头。

艺术与宗教的品质不尽相同,但二者都需要心怀笃诚。当贪婪和攫取的狂浪拍碎了陆

地,你不得不划一叶独舟时,怀中还剩下了什么?无非是一份热烈和忠诚。饥饿和死亡都不

能剥夺的东西才是真正珍贵的。多少人歌颂物欲,说它创造了世界。是的,它创造了一个邪

恶的世界;它也毁灭了一个世界,那是一个宁静的世界。我渐渐明白:要始终保有富足,积

累的速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积累。诚实的劳动者和艺术家一块儿发现了历史的哀伤,

即:不能够。

人的岁月也极像循环不止的四季,时而斑斓,时而被洗得光光。一切还得从头开始。为了寻觅永久的依托,人们还是找到站立的这片土地。千万年的秘史糅在泥中,生出鲜花和毒菇。这些无法言喻的事物靠什么去洞悉和揭示?哪怕是仅仅获取一个接近的权力,靠什么?仍然是艺术,是它的神秘的力量。

滋生万物的野地接纳了艺术家。野地也能够拒绝,并且做得毅然彻底。强加于它的东西

最终就不能立足。泥土像好的艺术家,看上去沉静,实际上怀了满腔热情。艺术家可以像绿

色火焰,像青藤,在土地上燃烧。

最后也只能剩下一片灰烬。多么短暂,连这点也像青藤。

不过他总算用这种方式挨紧了热土。

我曾询问:一个知识分子的精神源自何方?它的本源?很久以来,一层层纸页将这个本来浅显的问题给覆盖了。当然,我不会否认渍透了心汁的书林也孕育了某种精神。可我还是发现了那种悲天的情怀来自大自然,来自一个广漠的世界。也许在任何一个时世里都有这样的哀叹——我们缺少知识分子。它的标志不仅是学历和行当上的造就,因为最重要的依据是一个灵魂的性质。真正的“知”应该达于“灵”。那些弄科技术以期成功者,同时要使自己成长为一个知识分子。

将“知识分子”这个概念俗化有伤人心。于是你看到了逍遥的骗子、昏愦的学人、卖了良心的艺术家。这些人有时并非厌恶劳动,却无一例外地极度害怕贫困。他们注重自己的仪表,却没有内在的严整性,最善于尾随时风。谁看到一个意外?谁找到一个稀罕?在势与利面前一个比一个更乖,像临近了末日。我宁可一生泡在汗尘中,也要远离它们。

我曾经是一个职业写作者,但我一生的最高期望是:成为一个作家。

人需要一个遥远的光点,像渺渺星斗。我走向它,节衣缩食,收心敛性。愿冥冥中的手为我开启智门。比起我的目标,我追赶的修行,我显得多么卑微。苍白无力,琐屑庸懒,经 不住内省。就为了精神上的成长,让诚实和朴素、让那份好德行,永远也不要离我,让勇敢和正义变得愈加具体和清晰。那样,漫长的消磨和无声的侵蚀我也能够陪伴。

在我投入的原野上,在万千生灵之间,劳作使我沉静。我获得了这样的状态:对工作和发现的意义坚信不疑。我亲手书下的只是一片稚拙,可这份作业却与俗眼无缘。我的这些文 字是为你、为他和她写成的,我爱你们。我恭呈了。

就因为那个瞬间的吸引,我出发了。我的希求简明而又模糊:寻找野地。我首先踏上故地,并在那里迈出了一步。我试图抚摸它的边缘,望穿雾幔;我舍弃所有奔向它,为了融入其间。跋涉、追赶、寻问——野地到底是什么?它在何方?

野地是否也包括了我浑然苍茫的感觉世界?

我无法停止寻求……

作者简介

张炜,1956年11月生,山东龙口人,原籍山东栖霞。1976年高中毕业后,回原籍在农村参加工副业劳动。1978年考入山东烟台师范专科学校,(今鲁东大学)中文系。1980年毕业后到山东省档案局工作,在省档案部门做过四年历史档案资料编研工作。1984年调山东省文联从事专业创作。历任栖霞县寺口橡胶厂技术员、工人,中共山东省委办公厅档案编研处干部,山东省文联专业作家、创作室副主任,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主席,万松浦书院院长;兼任山东省师范大学烟台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山东省龙口市政府副市长、市委副书记,全国青联委员,山东省青联副主席、山东省青年文体委主任等。 张炜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198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他是一位擅于长篇写作的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我的田园》《怀念与追记》《柏慧》《家族》《外省书》《能不忆蜀葵》《丑行或浪漫》《刺猬歌》等,处女作《芦青河告诉我》,中篇小说《秋天的愤怒》《蘑菇七种》《瀛州思絮录》等,短篇小说《玉米》《声音》《一潭清水》等,散文《融入野地》《夜思》《筑万松浦记》等,诗集《皈依之路》《家住万松浦》等。有《张炜自选集》(6卷)、《张炜文集》(6卷)、《张炜文库》(10卷)等多种文集出版。《楚辞笔记》是他解读和研究屈原的一部书,2009年出版的《芳心似火》是他一部谈论“齐文化”的专著。张炜的作品译有英、法、日、德等多种外文版本,其小说也被美国、法国等国家教育部列为高等教育教材,成为高等教育考试必读书目。《声音》《一潭清水》分别获1982年、1984年全国短篇小说奖,长篇小说《古船》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1986年长篇小说奖,被评为“世界华语小说百年百强”和“中国文学百年百优”,《九月寓言》获上海第二届中长篇小说大奖一等奖、全国优秀长篇小说奖,并被评为“九十年代最具影响力图书”。《刺猬歌》于2007年获得了由美国总统亚太顾问委员会颁发的杰出成就奖(张炜是亚洲地区第一位获得该奖项的作家)。

2010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了一部长达39卷、约450万字的长篇小说《你在高原》,堪称世界文学史中最长的一部作品。

“融入野地”的精神追求

张炜的创作,一直在执着于自己的精神追寻:“我想寻找一个原来,一个真实。“做梦都想像一棵树那样抓牢一小片泥土,我拒绝无根无定的生活,我追求的不过是一个简单、真实和落定。”这种简单、真实和落定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呢?“我所投入的世界生机勃勃,这儿有永不停息的蜕变、消亡以及诞生,关于它们的信息都覆于落叶之下,渗进了泥土,新生之物让第一束阳光照个通亮。这儿瞬息万变,光影交错,我只把心口收紧,让神思一点点溶解。”当人之所以为人的那一缕“神思”被“一点点溶解”之后,人就转化为树了:“眼看着四肢被青藤绕裹,地衣上长额角。这不是死,而是生。我可以做一棵树了,扎下根须,化为故地上的一个器官。从此,我的吟哦不是一己之事,也非我能左右。一个人消逝了,一株树诞生了,生命仍在,性质却得到了转换。”这种转换也就是人与自然的和谐为一,是张炜穷毕生精力所要追究的“原来”和“真实”。所谓“和谐为一”,就是人与自然的整体统一乃至等同,这当然不是说人与自然中的一切生命都完全一样,就生命的表现形态来说,各种生命都是决不相同的,但就生命的“原初”形态来说则都是同一的,这种同一性就表现在对泥土的依赖:萌生于泥土,生长于泥土,最后又归依于泥土。任何生命都逃不脱这一宿命的轮回,因而任何生命在这一意义上都是同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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