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输入您要查询的百科知识:

 

词条 谁家璧人
释义

§ 谁家璧人

□ 抽屉

§ 故事

他的祖父,卫瓘,因为没能在晋武帝死时成为顾命大臣,又质疑过晋惠帝的智商,在皇后贾南风操纵的宫廷政变中被斩首。

祖父曾经感慨,“这孩子有异于众人,念及我年老,看不到他的成长了!”

一个幼童的“风神秀异”是何等光景呢?我们只能想象……祖父看见他不慌不忙地走进客厅,步态有趣,身上垂系一只掐丝乐人银铃,发出清脆铃声。他犹如一头小辟邪,庄重地坐在原色蒲团中央,倚着色调暗淡的丝绸垂帘,感到愉快惬意,三公铜镜和青釉兽蹄奁在他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夺目……过敏性体质,有哮喘与湿疹的危险;如果贫血,就会牙釉发青,出现龋齿;体温偏高,呼吸时鼻翼翕张……即使是少司命,松软面颊上生着酒窝的命运女神也不可能具备如此美如一辙的姿容。

“看不到他的成长了!”这是出于对世间一切美好事物的赞赏与留恋,人生几何的感慨,还是风雨将至的预感?祖父说这话时七十一岁,卫玠五岁,时间是公元二九○年。

第二年,瓦解西晋王朝的八王之乱爆发。

晋惠帝智力低下,名言是“没有饭吃,为何不喝肉粥?”以及“青蛙为什么叫,为公?为私?”他不识常识且具有非凡哲学头脑。因此权力落于残刻的贾后手中,更有诸多叔侄兄弟觊觎帝位。整部西晋史,几乎就是本司马家族你攻我伐的糊涂帐,终于引来各地割据,外患灭国。

公元二九一年夏六月,贾后联合司马玮讨伐司马亮与卫瓘,命令后者的部属一概不许过问,当晚全体解散,各回住家。卫瓘作司空时,所属帐下督荣晦犯法,曾受惩罚。他随从前来报复,蓄意扩大事端,斩杀卫瓘及子孙九人。

卫玠的父亲透过窗眼问墙外的嫂父何劭,是否有事动?何劭知道屠杀已经开始,他什么也没说;父亲也知道屠杀已经开始,他折了回去。抵达饭厅时被迎面揪住。一路上荣晦对他不是打就是踢;尽情发泄不满,惟恐父亲忘了他。随之血流过台阶,粘稠而润滑,凝结后就飞散为粉末,漂浮于空中,混入其他的血小板与红细胞的尘团,它们并不孤独,洛阳已经死了三千人,还有几十万以备不时之用。

两兄弟正因病住在医生处,母亲陪伴看护。也许,两兄弟一起得了传染病,不得不离家;也可能是当时风俗,少儿患病必须迁居外地……人们总是把赞美毫不吝啬地送给卫玠,而对兄长卫璪没有任何评语。莫非任谁与之为伍,都会黯然失色?不多久卫璪就忌妒他的对手了。他向卫玠提出各种要求,比如“亲爱的弟弟,把七巧板让给我”?遭到拒绝就大怒。他面色青紫,浑身颤抖,羊癜疯似的扑向兄弟,然后耐心地等待不可避免的处罚……他们一起得了麻疹。

八王之乱相互残杀得很热闹,哪一边的亡灵都能被送进先贤祠,重要的是等待。他们没有等太久。贾后借司马玮除掉政敌的当晚,立刻以“矫诏”的罪名逮捕司马玮,并在六月十三日斩首。

卫瓘的女儿(也许就是卫夫人,卫铄,王羲之的书法老师;也许是卫瑾,差点成为惠帝皇后的女人;也许完全是另一个人)写信给官员,说:“我父亲身后的谥号,还没有公布。奇怪的是,以全国之大,竟然没有一个人发言。君王被杀,叛徒不受制裁,就没有资格当臣下——《春秋》所指责的过失,又由谁来承担呢!”于是太保主簿等,手拿黄幡,擂动皇宫外的“登闻鼓”,要求惩办凶手,“即使如当初假诏书所说,卫瓘也不过免去官职而已。而荣晦却为了报复当年遭受的惩罚,逮捕卫瓘父子及孙儿九人,一律斩首,实在太过分了。”所谓的惩处凶手,也只能追查到荣晦为止。

于是皇后授意,荣晦全族屠灭,追封卫瓘为兰陵郡公,谥号“成”。

在嫡孙卫璪继承了祖父的食邑册封之后(他仍是只雄赳赳地冲向令人生忌的弟弟的磨牙小狗),母亲带着两个儿子前往封地“兰陵郡”。由此向东一百里就是娘家,威名远播的琅琊王姓。因此她肯定时常前往探访自己的兄弟,骠骑将军王济。这位舅舅才学出众,待人接物很有风度;但他一见到卫玠就说:“别人夸我容貌过人,然而比起外甥根本不足一提,简直是拿石块同明珠宝玉相比,我实在太难看了!”

王济年少时从庭院中走过,他的父母共坐闲谈,父亲王浑欣然地说,“生个这样的儿子,应当满足了。”母亲钟琰笑道:“如果我嫁给你的表弟,生的儿子可不止如此啊!”

钟琰,是魏太傅、大书法家,钟繇的曾孙女,她生下淑美的女儿后,王济就一心想给妹妹挑个好丈夫。他推荐了一位才能出众的兵家子弟,混杂在平民中间,让母亲在帷幕后面审视。母亲说:“此人确实拔尖,虽出身寒门,如果高寿,仍可发挥才能。不过看他的形貌气质,一定无法长寿,不能与之结亲。”几年后,兵家子弟果然早逝——若非如此,卫玠差点就因舅舅的撮合而无法出生了!

在这里,之所以不厌其烦地介绍各人的父母姻亲,正是缘自魏晋以来特有的门阀制度。由于门阀世家垄断了所有上层权力,“九品中正制”成为培植私家势力的重要工具,导致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现象,从而造成任人唯亲的恶性循环,政治迅速走向黑暗。高贵的家族不与门户不相当的人交谈、共坐、来往,更别提通婚了。为证明血统高贵,评定乡品,铨选官吏,区别士庶,选择婚姻的依据,谱牒之学变得异常发达。中国人以血统自居的年代,以此最盛。

卫玠的母亲,得自外祖母的真传,大概有时也会旁若无人地戏谑儿子,谈起爱情趣闻来毫不留情,连他听见都要耳热。有这样难得糊涂的母亲真是幸福。

抵达家族封地时,卫玠差不多就该换乳牙了。舔着乳牙脱落后留下的牙床,孩子们首先有种空荡荡的恐惧感。再加上大人一再警告不得舔,否则会变龅牙,这种危险的小动作就更显得兴致盎然,待恒牙长出,再回味时,羞涩的蜕变已如盐在水,无迹可循……牙齿是年龄与欲望的见证,我们不知道他死时最后四颗慧牙是否出齐。

正在这时,名垂青史的时刻到来了——家人把卫玠摆在白色山羊拖车上,穿过街道去拜访亲友。一种堂皇的展览,他端坐其上……更贴切的比喻该是像白玉雕成的妖怪,哄动全城,街上行人纷纷赞叹:“谁家璧人!”

这种对美的倾城出动式的瞻仰,也只在那段时光才会有,对这可爱孩子,仅仅有跑上去掐一把脸蛋的冲动是远远不够的。晋武帝曾经乘坐羊车在后宫流连,但到东晋时贵族子弟依样画瓢就差点被判刑;在牛车、鞍马与步辇为主流的年代,这次出行具有特别展示的意蕴。人们津津有味地传诵着那么多神情笑貌、传闻逸事,重点都在外在容貌与内在人格的合二为一,这也是当时的审美情趣。

有自给自足不必求人的庄园经济,有世代沿袭不会变更的社会地位,再加上在政治角力上退入素族之列,不难想象,卫玠的成长,心思、眼界、兴趣会由环境转向内心,由社会转向自然,由经学转向艺术,由客观外物转向主体存在——与时代风向不谋而合。

很可能直到十三四岁,卫玠都一直停留在封邑,避开是非。这时他梳着总角:额前有刘海,鬓发及后发留长下垂,两侧各结一髻。根据流传至今的魏晋壁画来思忖,他应当是清瘦苍白、眉目疏朗、身材高挑扁平、脖颈细长,如此秀骨清像,犹如静默的天鹅游弋后留下的一道水痕;如逆风蜻蜓的薄翼,透明而不胜迎举。

卫玠就是这样一位神情俊彻的清癯少年。他极度平静,如同冰海那样平静,哪怕在漠北戈壁上放声大笑、好战嗜血的匈奴径路神的阏氏们在他那颗迷人头颅周围策马奔驰,他的表情也依然像个耳聋、眼瞎、呆傻、神奇的孩子。

当然,他也许会有些匪夷所思的嗜好,比如……驯牛。精心选种与调教,加上日趋精湛的驾驭技术,当时牛车的奔跑速度已接近马车,“八百里骁”并不是神话。比如……烹调。“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饮食可以反映家世长久与否,通晓烹调与美食品鉴也成了衡量门第高下的标准。以门阀标榜的河东卫家也不能免去口腹之欲的“俗”吧。又比如……极其奢侈的……纺棉纱——所有棉花都要途经西域传入,洁白的纱线背后不知几度狂风沙。或者……在书房专辟一角不予打扫、积满灰尘,就爱看老鼠跑来跑去,留下细细足印的样子。再无聊一些,可能就是采集茶叶与收集昆虫翅膀了。毕竟,在公元三世纪,怪癖是一条抒发情怀的捷径。

接下来,他做了一个梦。

他问乐广“梦是什么”。

乐广,南阳郡人,当时另一大名士,以温和敦良著称。于公元二九七年担任河阳尹,相当于洛阳市长,与巴黎市长一样,影响力远远大于职位本身。他与同年任命为尚书令的王衍齐名,精于清谈,名震天下,无论是贵族官员还是乡野村夫都对他们推崇备至,争相仿效。他曾对王平子、胡母彦国的裸体醉饮说过“名教中自有乐地”,何必蓄意追求放荡形骸呢。公元三○○年春季,愍怀太子司马遹流放许昌时,江统等太子宫官员违反禁令前往洛水送别,被捕后拘押于“河南狱”,乐广将他们全体释放……是个善解人意的好老头。他还创生了另一则成语典故“杯弓蛇影”,看来很擅长心理学。

根据推断,这个著名的梦该在公元二九七与三○○年之间,卫玠返回洛阳所做。

乐广回答:“是想。”

他再诘问:“神形所不接而梦,岂是想邪?”

复答:“因也。”

要知道,那可是白马寺建成不久,佛教还在小心翼翼地传播阶段,整个中国对于“因果”毫无认知的阶段。

卫玠开始思考“因”,于是病了。

乐广命人驾车造访,为他剖析“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从未梦见坐着车钻进老鼠洞,或是捣碎铁棍子嚼着吃,都是因为没有想过。那么就没有缘故入梦了。”

他因此痊愈。

乐广叹息说:“这孩子胸中,应当没有膏肓之疾。”

他梦见了什么?

他为此找到原因了吗?

中国的解梦系统可以做一个庞大的专题,如“梦见掉牙,骨肉分离”。而乐广最后的叹息又是什么用意呢?他认为卫家人保护过度?缺钙?还是他正处逆反期装病?

这些一行半句的典籍到了今天,几乎成了一种只可意会的美妙猜想,我们只能依次推理:卫玠被母亲禁止随意开口说话,因为太容易因此而害病,病因概无定论,即使反复调理,依然一副衣不胜体的模样。

汉代以来的巫筮依然流布深远,难道是他人妒忌的“恶眼”过甚?或是少司命爱慕少年,欲将他擒拿上天专主斟酒?《抱朴子》《搜神记》的怪力乱神还要等几十年后才会出现;目前可以援引的,尚有阮瞻风趣的论鬼之有无:“自称见过鬼的人说,鬼是穿戴着活着时候的衣裳,如果人死了变鬼,那么衣服也有鬼吗?”不过,人们的确会给祖先烧(纸)衣裳啊,啊,阮瞻无法自圆其说了。

公元三○一年,正月九日,赵王司马伦废掉晋惠帝自立,装饰在官帽上的“貂不足,狗尾续”,宫廷顿时貂蝉盈座,各州郡所保荐的“贤良、秀才、孝廉”一律免考录用,在职官员全部提拔,超过十六岁的太学生全体委任官职……卫玠正好十六岁。

他大概就是这时升任“太傅西阁祭酒”,一种咨询参谋型的官职,天知道他能参谋什么!

起先他在所有公共场合(清谈宴会居多)上默然不语,而后……“卫君不言,一言入真”,长于“析理至审”,手与麈尾同色。他与阮修的交锋,应该不会早于此年。

起因是太尉王衍见阮修而问:“《老子》《庄子》与儒家相同还是不同?”

对曰:“将无同?”

莫非相同?

今天谁听到这样的回答,都会一个扫膛腿叫他无米折腰。

太尉以“简要”见重于人,当即提拔他为“掾”(秘书)。

卫玠嘲讽道:“一个字便可被提拔,何必借助三个字!”

阮修冷笑,“假若众望所归,片字不说就可以提拔,又何必借助一个字呢?”

卫玠认为一个字是哪个字呢?

万无一失的,必定是“无”。

当然,“三语掾”到底是阮修还是阮瞻,至今已成无头公案。

《世说新语》说两人“遂相与为友”。更多只是一种认同吧?在“三王”、“二十四友”诸如此类的人以群分之中,他似乎没有亲密朋友,也无意拉帮结派。像阮修这样的贫寒贵族,在当时因无力支付高昂的结婚费用到了四十多岁仍无妻室,王敦带头为他募捐,结果还是没成功;而被人用梭子打折门牙的谢鲲一再被势族排挤叱呵,到多年之后才有典故入籍;相比之下,依靠祖上阴功的卫玠已经幸运得多了。他存在着,但无法将他归类,很少人能见到他,卫玠两字给外界的印象,就像是无形、无状、无象、看不见、听不着、摸不到的美丽。似乎他已经“离形去知”,达于“坐忘”——可笑的是,恰恰起因于他的颜面,人们才开始一系列自以为是的至上想象,并将夸大其辞的光环笼罩于他头上——人们需要某项存在来崇拜,如果连他也无法达到那个顶点,我们还有什么希望呢?

四个月后司马伦失败身死,凡任用的官员一律免职,全国所有职位几乎全空,留下的绝无仅有。

这种闹剧决不是最后一次。身处灾难、疠疫、兵乱横行的时代,西晋人的坦然也许超过现代人的想象——人生苦短,不如及时行乐,生活因一种理解而得到和解,表面越是轻视世事,洒脱不凡,内心就越是强烈地执着人生,极度痛苦,魏晋时代的生存态度因此而生!他代表最细致入微的瞬间年华之美,美什么也不说明,因为它只说明它自己——就像祖父那句感叹,就像青睐中包含的欲望,就像流行于欢宴上徐唱的反而是丧歌《薤露》;他几乎是上天选中来履行时代标志物职责的:苍白、瘦削、摇摇欲坠。

“人有不及,可以情恕;非意相干,可以理遣。”

卫玠心安理得地接受爱慕与崇拜、唾弃与鄙视,《晋书》说,“故终身不见喜愠之容。”在他一本正经的表情之下……应该不是面瘫,揣度他也会调皮的作弄人罢?说不定还会恃宠行凶。一旦人们赞美他并与其兄长相比,冷不防他会套用一句“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多年以后,有人以仪容万方的晋成帝皇后父亲杜乂与他相比,问之于桓彝。得到的回答是:“卫玠神清,杜乂形清。”

正如人们向来崇尚性灵超过形质。这话虽说的圆滑,其实已分上下。卫玠给人更多的不是具体五官的观用感,而是一种超乎言表的风骨意境,代表着魏晋时代的终极美学。顾恺之的神来之笔从没尝试为他作画,假设将他信手添在远景之中,也只得露一个似是而非的侧面吧:他越是美丽,他的面目就越是模糊……一种截然不同的神动,这种神动使他避免了不怎么精明的天性上的欠缺。一旦这样认识他,周围的人,就本能的疏远他……

正因为死亡如此普遍,人们又是如此惧怕死亡;道教的丹石派到了这个时代愈演愈烈,酷爱黄老之道的士大夫们也相信存在着某种长生不老药,他们开始服用由石钟乳、紫石英、石硫磺、白石英及赤石脂组成的“五石散”——起先由东汉张仲景为治疗伤寒所研制,后由何晏推广而人人趋之若骛。“五石散”,也叫“寒食散”,含有大量硫化物,犹如迷幻剂,燥热峻烈,名士皇甫谧服用七年,寒冬时甚至靠赤膊吃冰来压制。散发药性的办法就是吃寒食,洗冷浴、散步、饮温酒,直至大汗淋漓,这个过程称为“石发”。如果石发不当,就会导致残疾乃至死亡。

在魏晋交替的黄昏,轻风劲草,崎岖山道,三三两两,一代文豪在暴走。他们亦笑亦哭,与死亡如此接近地极端体验,一秒钟的狂喜与飞升,然后或者药性郁积倒毙路边,或者清醒后被皇帝杀掉。欲求解脱而不可能,逆来顺受又不适应,他们似乎是为了同死神作战,拷打灵魂而诞生的。

人性始于埋葬死者,对死的悲哀意识正标志着对生的自觉。最大的悲哀,正是对死亡的悲哀,魏晋悲怆,就出自面对死亡的智慧与深情:人命危浅、朝不虑夕,因此寻究心灵永恒之路——才思敏捷、言辞优美、情真意切,这就是当时的人格标本,风度翩翩的精神贵族。然而,即使如何仙风道骨,瘾君子依然是瘾君子。

按成分而言,五石散的唯一实用价值在于去湿疹与壮阳。这种吸毒风气却延续了五六百年直至唐代;并引发服饰改革,为避免皮肤摩擦不适,衣料要求再薄再轻,不予浆洗,宽袍大袖之飘逸风姿和惊世骇俗的跳脱举动,以及“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文微微以溢目,音冷冷而盈耳”的不朽文章与书法,皆由此催生。

至于卫玠是否也吃五石散呢?在落日余辉之中,只见一犀利少年疾走于洛阳铜驼大道,衣袂飘飘、不断绊倒,袒胸露乳、两爿排骨,五内俱焚,蹙眉轻吟,向来温文尔雅也变成了火暴烈胆,皮肤触觉万分敏感,情欲亢奋……男女倾慕者豕突狼奔,尾随其后,蔚为壮观……但以他的体质,能否满足他们就不得而知了。

这种状况终究未录入史册,所以他的爱情故事也就愈加显得隐秘。他的妻子,就是曾为他做过“梦的解析”的乐广的女儿。对于两家的联姻,当时人们叹服地说,“妻父有冰清之资,婿有玉润之望,所谓秦晋之匹也。”似乎绝配是存在于这对“冰清玉润”的翁婿之间的……不由让人萌发兴趣。

卫玠与乐广,两人还获得另一句对仗赞誉,“乐广有何晏之绪,卫玠得王弼之音”。意思是说,卫玠为续王弼之绝绪者,乐广则传承了何晏的头脑与口才——其实,在三玄风气之中乐广更偏向儒家,但他推崇名教又与毫无节操矛盾共存,在司马伦篡位时捧玺绶劝进,站错了方向,直至东晋还为人所诟病。不过那是个才性超过节操的日子。他死于公元三○四年。

魏晋风流,以鲁迅的话来概括,就是药、酒、姿容、神韵,再加上“清谈”。

各路名士,手持麈尾,日以继夜,娓娓而谈。谈的又是什么呢?

谈“道”。

在正始年间——上限自太和六年(公元二三二年),建安时代最后一位代表人物曹植去世,下限止于魏元帝咸熙元年(公元二六四年)——共三十一年,还比较严肃,其中何晏(也是五石散与傅粉头子)与王弼最为著名。两者贵无,以无为本,以静为本。“天地虽大,富有万物,雷动风行,运化万变,寂然至无,是其本矣。”“有”的本原是“无”,是其自然本性。他们认为一切应该顺应自然本性,不该人为地拗曲它、破坏它、矫饰它。他们注释了《老子》,写下了《道德经》等名篇。可惜后世有“清谈误国”的定论,他们又在政治斗争中失败,私生活也不够检点,这些哲学思辨家们一向得不到应有的尊重。

还有其他流派,比如扬泉、裴頠崇有,向秀、郭象主“玄冥”“独化”,嵇康、阮籍越名教而尚自然,还有鲍敬言倡导“无君”……玄谈之妙与谈玄者的仪容之美,同样重要。正始玄风,从哲学到艺术,从观念到习气,催生了荒诞不堪的新东西,战胜与取代了更加虚伪的汉代经学;不惟在理论思维上达到超高水平,而且还带来了意味独特的审美思潮。

到永嘉年间及其之后,话题就芜杂起来,起居饮食、时髦心得、房帏密话都穿插其中。自咸宁六年(公元二八○年)虏孙皓灭吴,到永嘉南渡、偏安江左,全国统一的局面只维持了三十余年,这个时代里,没有激情、没有准的、没有盛世欢喜,也没有末日悲哀。西晋的士人没有建安时代的进取心、慷慨情怀与道德判断,崇名教者,无亲身躬行的自觉,也不必如竹林七贤一般为魏曹阵营还是司马阵营的选择而如履薄冰;精神上的放达狷狂,这时已全部流于世俗化与肉感化。他们明哲保身、生活奢靡,追求财富与情色;此时的清谈,与其说是在探讨玄理,不如说是在从事艺术创造,博取名望,也就是娱乐——因此,谈话音调、音韵与玄理见地拔到了同样的高度;相应的,流韵绮靡的美文技巧得到迅速发展。而卫玠的一生,就处于这么一个掐头去尾的三十年之间。

当异类成为潮流,当然也就泥沙俱下了,清谈家们原本是为显示卓尔不群,到人人谈之,又怎能圣贤、游外?

——不过,郭象取消一切对立,去除一切界限,齐万物、一是非,那也不存在庸俗与高雅这些相背离的对偶了。瞧,还顺带解决了庄子的二难悖论。

对于没有郭象这样胸襟的人,讨论冬天飘雪是像空中撒盐还是春风拂柳絮还显得童趣盎然,到没钱买五石散便当众假装昏厥就不免好笑了。更何况后来士族子弟极端地追求病态美,刮光胡须、涂脂抹粉、褒衣博带、高屐长冠,一天只吃一顿饭,到夏天还得穿棉袄抱火炉,路也走不动,出入靠人扶,听见马嘶作惊骇状,“这明明是老虎,为何要称之为马呢?!”如此如此,就更肉麻。譬如,人们对卫玠的啧啧称奇,是否也包含了恋童癖与同性爱的成分呢,应当无法避免。在母亲的细心呵护之下,成年之前应该不会遭受伤害;因此他喜爱人们的渴慕,接受得光明磊落,处理得也落落大方吧。

在越聊越滥之时,如果获得达人“复闻正始之音!”的绝赞,便可名耀天下。叔宝不限于此——卫玠一开口,平子就“绝倒”。

公元四世纪,还没有发明椅凳桌子,有话好好说时,大多跪坐在席子、软垫或是坐榻上。如果相谈甚欢,注意力集中,听众一方就会不由自主倾身向前,靠近发言者。春秋战国时就有这样的例子,国王听游士阐述变法之道,不知不觉挪到了对方的席子上。而来自琅琊极负盛名的王平子,大概与此同理,估计他用的是有一定高度的坐榻,极为佩服(再加赏心悦目)之际稍不留神,就从榻上翻下来,一惊一乍,而美少年依旧面无表情地絮絮叨叨。于是阿平再绝!三绝!可见卫玠谈吐之妙。“绝倒”二字沿用至今。

参照历史,自公元三○○年起,洛阳就直接沦为烽火战地。公元三○二年司马冏与司马乂互称对方“假传圣旨”与“谋反”,展开三天四夜的激烈巷战,晋惠帝登城观战时流矢飞箭就落在他脚前,左右陪驾官员纷纷中箭死去;公元三○四年张方烧杀奸淫洛阳两月之久,劫持惠帝移居长安时又将皇宫抢劫一空,御用的珠帘和帐幕被士兵割下来披在马上作泥障……如果无法及时逃脱,滞留京师,卫家又如何对付轮番的打杀劫掠呢?

首先,西晋允许有私人武装,半农奴化的“部曲”。

其次……卫璧人本人没被强盗抢走就是个奇迹。

再次,即使被没有审美能力的贼配军捅两刀,他也可以安然无恙、大大咧咧地撩开衣襟,“不过是衣袍宽大身材瘦小罢了!”

公元三○七年,二十三岁的晋怀帝接下了白痴皇帝的烂摊子,他是个有抱负的人,但东海王司马越与王衍擅权,成汉等少数民族国家建立,内忧外患,形势不准许他施展拳脚。

大约就在这时,司马越为战略方位的需要,与卫璪交换封地,改封其为江夏郡公,邑八千五百户。一向深居简出的卫玠也已经二十二岁,家族早年的罹难虽让他对冷酷的政治有了一定认识,但在一系列真真假假的推辞之后,还是接受了王衍的举荐,成为司马越集团中的一员,重返权力旋涡,出任东宫司马诠的“太子洗马”。

洗马,主职管理太子宫图书典籍。洗,发音“先”,太子出行时,充当前导。有仪仗队队长的嫌疑,是个中级官职。

八年前,洗马江统写出有名的《徒戎论》,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讲得斩钉截铁,主张把外民族全部迁出中国。当然这种论证不可能实践,也不可能阻止民族的大融合——即便融合进程中包含了多少血与火——五胡十九国时代仍如期而至。

在此之前,卫玠就当过“太傅西阁祭酒”,照例没留下任何政绩。一则可能,作为门阀世家的纨绔子弟,大多是在其位不司其职;二则,他明白政治是件麻烦事,好比穿着破衣服在荆棘丛中行走,到处受牵制,没有志向与牺牲是无力从事的;再则,也是最接近实情——正如绝大多数清谈家一样,说起玄理来头头是道,对管理国家实在是一窍不通。

当然,人们还可以猜测,这个以“羸弱”闻名晋史内外的家伙,大概日常出勤都会翘班吧!保不准就连“羸弱”两字,也未必不是回避斗争的好借口,一句“身体不适”就闭关在家,躲开权力纷争,哪管八王之乱、五胡侵华!偶尔参加酒宴,恐怕都会赖掉罚酒。当诸多崇拜者感同身受,为伊憔悴时,这个漂亮的懒汉却不知在哪里踏雪寻梅,窃窃发笑呢。

在八王之乱的十六年,我们不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大约就是笼着手散了十六年的步。他不太单纯,有时过分追求细节,偶尔顾影自怜,也会“发妙声于丹唇,激哀音于皓齿”,就是吹吹口哨,或是仰天哭叫。不羁之士通常忘情于山水,每到一处都要游赏数日,有时走到半路还要折返赏玩,要保持一个翩翩少年的风度的确大费精力。

公元三○九年,匈奴军队两次长驱直入,兵临洛阳城下。卫璪此时已是散骑侍郎,为有心无力的怀帝内侍,卫玠对“太子洗马”似乎不太留恋,更容易挂靴而去;也许考虑到为哥哥打前站,到江南立基础,他决心举家避乱。

这本该是一家之长所作的抉择,却由弟弟提出,不免又让人想到幼年时的小小拳击。母亲不忍心离乡背井,与长子分离,卫玠就滔滔不绝地劝说,母亲怕他磨牙受损才勉强答应。

鉴于年前祖狄领百余户迁往江东的先例,卫玠的旅程也绝非一车一马,而是家身的连根拔起。于是,几百人(包括奴婢、荫客、部曲)的行宿安排、车楫调度,都由瘦弱青年来完成。一路上餐风饮露,加上强盗恶吏当道,肯定少不了交友求助,广疏千金。当钱财也有所不逮时,传世之宝也一概融通散尽,包括历代墨宝……父亲卫恒的《四书体势》、姑母卫夫人的楷书、祖父卫瓘的今草,乃至曾祖父卫觊的真迹,统统填入欲壑或是沿途逸失了吧。一千七百年后,河东诸卫,这盛大的书法世家,除了黄初元年一方《受禅碑》及两份阁帖之外,已无从瞻仰一笔一划。

现在卫玠面对长江,再也不是“逝者如斯夫”式的装腔作势的感伤了。为防备江盗,他穿起了兄长赠与的犀皮裲裆铠。里面衬了一件厚实的丝棉窄袖衫,这使他显得有趣了些。手指摩挲着胸前小型的鱼鳞甲片,他说了一句话——

《世说新语》记载:

卫洗马初欲渡江,形神惨悴,语左右云:“见此茫茫,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

这是他首次露出忧伤之情。他说了这一句,就没有再说第二句。而这一句,便是整整一代人对国破家亡、衣冠南渡的凄怆写照。

林木萧森,离离蔚蔚……风神潇洒的纵乐年代散落江水,他在横跨两个时代,西晋已被抛在身后,宁静闲逸而无能为力的东晋即将到来……有人中流击楫而歌;有人途径故地,抚摩昔日手植杨柳:“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焚毁的皇宫前铜骆驼默然无语,印证了十年前索靖的谶语,“我会看到你埋藏于荆棘之中”;野草杂生的铜雀大街,白痴皇帝曾仅乘一辆牛车还朝;拆骨互噬的饥民攻击怀帝,致使他坐以待毙;卫璪消失在洛阳守卫战的饥谨中;佛塔建成又焚毁了;一对燕子绕着檐下铁马喃呢……这一切他都将看不到。他二十五岁了,还没有一个孩子,以后也不会有。西风把泪水送进他的眼帘,他没有哭。

妻子乐氏在江夏死去。

他又结了婚,新妇是征南将军山简之女,仍没有孩子。

四月十六日山简酩酊而死。

他继续东行,五月五日在豫章,王敦见到了他。王敦对长史谢鲲说出了那句著名的“不意永嘉之末,复闻正始之音!昔王辅嗣吐金声于朝,此子复玉振于江表。”

三人往复论辩,通宵达旦。

玉振于江表……也不过是相互吹捧,以尽口舌之欲罢了。

但那个时代,他们就是靠这份虚空生存的。

他继续上路。有说法是因为他洞穿了王敦为人,预见了“王与马共天下”,但我们对此深感怀疑。

他终于来到了建业——东晋的起点,他的终点。

曹魏时期的王弼活了二十四岁。公元四世纪仍旧不喜爱年轻人,他们人数太多,所以只能像干涸水塘中的蝌蚪相互吞噬。血亲亲王司马玮死于二十一岁,愍怀太子二十三岁时被药杵击毙在厕所;二十八岁的司马乂与将士同心守城,即将胜利,却被出卖,活活烤死;司马覃恭谨小心,被杀时十四岁;最后一任西晋皇帝司马邺投降汉赵时十八岁,他没能迎接下一年的来临……还有那些无法留下名字的人:司马伦之乱,阵亡将士十万;司马冏之乱,翦灭党羽两千人;王浚麾下鲜卑兵将抢来的妇女推进易水溺死,八千人;祁弘携鲜卑兵入长安,斩首二万;汲桑焚毁经营一百一十七年的邺城,斩首一万;汉赵将军刘景驱赶男女老幼投入黄河淹死,三万人;石勒屠杀晋军,十万人,王衍等清谈大师一律用土墙压死……咸宁六年平吴时,全国共二百四十六万户,人口一千六百一十六万;西晋灭国时,全国人口死亡失踪占百分之八十以上;其中南渡九十万,占北方人口八分之一。

大司命宠爱这个朝代,他举起长铗,通过战争把几百万人化为齑粉,他杀害善战的青年,也屠戮昏聩的官阀;少司命久久盘桓于战场之上,带走那些俊美儿郎。

现在是公元三一二年,净明道派创始人许逊的旌阳祠在豫章建成;君士坦丁大帝击败马克森提,在罗马凯旋门向元老院与民众致辞,他皈依了基督教;匈奴攻陷晋阳;羯人石勒建立后赵;距离西晋灭亡还有五年;卫玠将要死去。

他在疯狂的呐喊声中穿过建业城,城墙上垂下士兵的红缨,飘落翠绿的兰花与雪松枝,貔貅默默无语,这座石头城已经见过无数年轻人如此走过了。他们摊开了透明的绢绡,阻挡投掷而来的首饰与花果;他整理衣衿的举止,为什么显得那么优美轩昂?人们不知所措——他们在迎接一个即将结束的朝代,接待它的二度降临,带来风流与死亡。一个身着戎装的女郎,捧着薄纱后边他的脸,昏厥。

他的皮肤苍白的几乎透明,犹如酷暑中的冰镇肉。身形消瘦得几乎消失。他的形象同梦境一致,他是沉默的,古怪的,就像一种不切实际的渴望。他不笑,也不怒,在感人场景前无动于衷地处在光辉美貌的颠峰。毫无疑问,一股特殊的气韵流动于他那平静的躯体和颤动的长发之间;那是一种非物质的,与人类的血肉构造不同的神姿。他非常脆弱,但他确实优越。所有人都感到困窘——看到他如此沉默,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人们的感觉首先是对他的无动于衷感到不安,然后是强烈的妒忌与怨恨。

他是西晋最后的风华绝代。如墙的围观者,目睹着一个短暂、混乱与美绝的时代消逝。卫玠在公元三一二年六月二十日穿越建业城,司马睿正在等他,又或者不……“人旧闻其名,观者如堵墙。玠先有羸疾,体不堪劳,遂成病而死。时人谓‘看杀卫玠’。”

结局,就像溪流一样,他带走的一切如海洋那般辽阔。

他在兵政上无所作为,不事穑稼土木,在文学上无足轻重,更无可称道的节操。所谓超然事外、平淡冲和,正如所有人一样,“无为”,袖手旁观地断送了这个朝代。他纯粹以本身为标本,以门阀制度为中介,吻合了此际的审美妙赏:代表着人性自身的觉醒与追求。因而就连正统史册,也不厌其烦的“卫璧人、卫璧人”一声声呼唤,如许病态祈望——正如“道”的本质,希求……常住不变、永不衰败。

随便看

 

百科全书收录594082条中文百科知识,基本涵盖了大多数领域的百科知识,是一部内容开放、自由的电子版百科全书。

 

Copyright © 2004-2023 Cnenc.net All Rights Reserved
更新时间:2024/12/19 2:49: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