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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条 奇鸟行状录
释义

《奇鸟行状录》

作 者:(日)村上春树 著,林少华 译

出 版 社:上海译文出版社定 价:¥39.00

出版时间:2009-8-1

页 数:722

字 数:426000

印刷时间:2009-8-1

开 本:大32开

作者简介 村上春树(1949— ),日本著名作家。京都府人。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文学部。1979年以处女作《且听风吟》获群像新人文学奖。主要著作有《挪威的森林》、《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舞!舞!舞!》、《奇鸟行状录》、《海边的卡夫卡》、《天黑以后》等。作品被译介至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在世界各地深具影响。

内容简介 “我”的妻子突然不告而辞,还来信说她另外有了男人。但是“我”决不相信。久美子的背后有黑手控制,那便是她的兄长绵谷升众议员、当代日本恶之源的象征。回绝了女灵媒师协议离婚的调停,回绝了“意识娼妇”远走希腊的提议,“我”下到深深的枯井冥思苦索,来到嘈杂的大街死死守候,从神秘的吉他汉子手中夺得球棍,在非现实的宾馆房间里给对手以致命一击——终于,被击昏的绵谷升在现实中死于久美子之手,虽然她为此付出了牢狱的代价;终于,“我”的小友笠原May在扭歪变形的国土上为“我”觅到了鸭子人和悠然游荡的明净水塘,虽然“我”还得等到与久美子相聚之后能才前往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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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鸟行状录》(以下简称《鸟》)的时间背景是1984年,创作时间应在19931995年。当时作者正旅居美国。就是说作者是站在美利坚大地上来遥望来审视日本这个岛国的。“简言之,日本看上去更像是翻卷着暴力漩涡的莫名其妙的国家”,是“扭歪变形的空荡荡的空屋”,是“空虚的中心”。(沼野充义语,文学界)1995年10月号)这点对我们理解作品或许可以提供某种启示。整部作品获第47届读卖文学奖。文学评论家丸谷才一在1996年2月1日的《读卖新闻》上就此撰文,称赞《鸟》“尽管近结尾部分不无紊乱,但仍极富魅力,若干小故事纵使收入《一千零一夜》亦不逊色,堪称奇才之作”,“给我们的文学以新的梦境”。的确,作者在《鸟》中再次淋漓酣畅地发挥了其编织故事驾驭虚实挥洒文字的气势与才华。如果说《世》是其青年时代平地筑起的一座寒气逼人的摩天冰峰,《鸟》则是其步入中年后向所谓文学极限全力发起的一次冲击。小说出版不久即被《朝日新闻》连续几周列为十大畅销书之一,甚至榜首。

目录

第一部 贼喜鹊篇

1 星期二的拧发条鸟、六根手指与四个乳房

2 满月与日食、仓房中死去的马们

3 加纳马耳他的帽子、果汁冰淇淋色调与艾伦·金斯伯格与十字军

4 高塔与深井、或远离诺门坎

5 柠檬糖中毒、不能飞的鸟与干涸的井

6 冈田久美子如何生长、绵谷升如何生长

7 幸福的洗衣店、加纳克里他的出现

8 加纳克里他的长话、关于痛苦的考察

9 电气的绝对不足与暗渠、笠原May关于假发的考察

10 魔感、浴缸中的死、遗物分发者

11 间宫中尉的出现、温沼来客、香水

12 间宫中尉的长话(其一)

13 间宫中尉的长话(其二)

第二部 预言鸟篇

1 尽可能具体的事情、文学里的食欲

2 这一章里好消息一个没有

3 绵谷升的话、下流岛上的下流猴

4 失却的宠幸、意识娼妇

5 远方街市的风景、永远的弯月、固定的绳梯

6 遗产继承、关于水母的研究、近似乖戾感的感觉

7 关于妊娠的回想与对话、有关痛苦的实验性考察

8 欲望之根、208房间、破壁而过

9 井与星、绳梯是怎样消失的

10 笠原May关于人的死与进化的考察、别处制作的东西

11 作为疼痛的饥饿感、久美子的长信、预言鸟

12 刮须时发现的、醒来时发现的

13 加纳克里他未讲完的话

14 加纳克里他的新起点

15 正确的名字、夏日清晨浇以色拉油的燃烧物、不正确的隐喻

16 笠原May家发生的唯一不妙的事、笠原May关于烂泥式能源的考察

17 最简单的事、形式洗练的复仇、吉他盒里的东西

18 来自克里特岛的信、从世界边缘跌落的人、好消息是以小声告知的

第三部 捕鸟人篇

1 笠原May的视点

2 上吊宅院之谜

3 冬天里的拧发条鸟

4 冬眠醒来、另一枚名片、钱的无名性

5 深夜怪事

6 买新鞋、返回家中的

7 细想之下即可知道的地方(笠原May视点之二)

8 肉豆蔻与肉桂

9 井底

10 袭击动物园(或不得要领的杀戮)

11 那么,下一个问题(笠原May视点之三)

12 这铁锹是真铁锹吗?(深夜怪事之二)

13 M的秘密治疗

14 等待我的汉子、挥之不去的东西、人非岛屿

15 肉桂奇特的手语、音乐的奉献

16 有可能到此为止(笠原May视点之四)

17 整个世界的疲敝与重荷、神灯

18 试缝室、继任人

19 傻里傻气的雨蛙女儿(笠原May视点之五)

20 地下迷宫、肉桂的两扇门

21 肉豆蔻的话

22 上吊宅院之谜(其二)

23 世界上形形色色的水母、变形报废的人

24 数羊、位于圆圈中央的

25 信号变红、远处伸来的长手

26 损毁者、熟透的果实

27 三角形的耳朵、雪橇的铃声

28 拧发条鸟年代记#8(或第二次不得要领的杀戮)

29 肉豆蔻进化链中失却的一环

30 房子不可信赖(笠原May视点之六)

31 空屋的诞生、替换了的马

32 加纳马耳他的秃尾巴、剥皮鲍里斯

33 消失的棒球棍、回来的《贼喜鹊》

34 让别人想象(剥皮鲍里斯故事的继续)

35 危险的场所、电视机前的人们、虚幻人

36 萤火虫的光、魔法的消解、早晨闹钟响起的世界

37 普通的现实匕首、事先预言了的事情

38 鸭子人儿的故事、影与泪(笠原May视点之七)

39 两种不同的消息、杳然消失了的

40 拧发条鸟年代记#17(久美子的信)

41 再见

摘抄

间宫中尉的长话 <一>

“我到满洲是1937年初的事,”间官中尉开始说道,“我是作为中尉到新京关

东军参谋本部报到的。因我在大学学的是地理,被分配到专门搞地图的‘兵要地志

班’。对我这实在是求之不得的事。因为我受命负责的工作,坦率地说,作为军事

勤务是相当舒服的那一类。

“而且,当时满洲的形势比较安稳,或者说算是稳定的了。‘日支事变’的发

生使战争舞台从满洲移往中国内地,投入作战的部队也由关东军变为中国派遣军。

扫荡抗日游击队的战斗虽然还在继续,但大多是在比较边远的地区,总体上大的难

关已经过了。关东军把精锐部队放在满洲,以便一边监视北部边境,一边维持独立

不久的满洲的稳定与治安。

“虽说安稳,毕竟是战时,演习还是时常有的。但我没有参加的必要。这也是

值得庆幸的。在零下40度甚至50度的冰天雪地中演习,可不是闹着玩的,演习中弄

不好都可能没命。每演习一次,都有几百士兵冻伤,或住院或送往温泉治疗。新京

虽说还称不上是了不得的大城市,但富有异国情调,很有意思,想玩还是可以玩得

相当尽兴的。我们新来的单身军官住的不是兵营,而是集中住在类似公寓那样的地

方。快活得莫如说是学校生活的继续。我天真地想,要是这样的安稳日子一直持续

下去,平安无事服完兵役可就再好不过了。

“无须说,那不过是表面上的和平。离开这块避风港马上就是正在进行的残酷

战争。中国战场必然成为进退不得的泥沼----我想大多日本人都明白这点,当然这

里指的是头脑正常的日本人。纵使局部打几个胜仗,日本也是没有可能长期占领统

治那么大的国家的。这点冷静考虑一下就不难明白。果不其然,仗越拖越久,伤亡

数量有增无减。同美国的关系也像滚下坡似地急剧恶化。即便在日本国内也感觉得

出战争阴影正一天天扩大。1937。1938年就是这样的黑暗岁月。然而新京的军官生

活却过得悠然自得。老实说,甚至不知战争为何物。我们只管通宵达旦地喝酒,嘴

里胡说八道,去有白俄姑娘的酒吧寻欢作乐。

“不料有一天,大约是1938年4月末吧,我被参谋本部一个上司叫去,让我见一

个叫山本的便服汉子。此人短发,仁丹胡,个头不怎么高,年龄三十五六岁。脖子

上有一道刀砍过似的伤疤。上司介绍说:山本是民间人士,受军方委托正在调查满

洲国境内蒙古族人的生活习俗。这次要去呼伦贝尔草原同外蒙接壤的边境地带调查,

军方准备派几名护卫随行,你也作为一员同去。但我不相信这番话。因为山本这个

人固然身穿便服,但怎么看都是职业军人,眼神说话方式和举止都说明这点。我猜

测是高级军官且是情报方面的,大概出于任务性质而不便公开军人身分。这里边透

出凶多吉少的预感。

“与山本同行的连我共三人。作为护卫来说未免过少,但增加人数,势必相应

引起国境附近外蒙军队的注意。看样子少而精,实际并非如此。因为就唯一身为军

官的我来说就根本没有实战经验。计算战斗力,只有深野军曹一人。深野是参谋本

部里的士兵,我也很熟悉,可说是行伍中滚爬出来的,还在中国战场立了战功。此

人胆大,关键时刻能顶得住。但我不晓得一个姓本田的伍长何以参加进来。本田和

我一样都刚从国内派来不久,当然也谈不上实战经验,看上去人很老实,沉默寡言,

打起仗来不像能有多大用处。再说他属第七师,就是说,是参谋本部为执行此次使

命特意把他从第七师选拔出来的。这也就意味着他具有这个价值。而真正明白个中

缘由则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我所以被选为这次护卫的指挥,是因为我主要负责满洲西部边境和哈拉哈河

流域的地理情况,充实这方面的地图是我的主要任务。曾坐飞机在那一带上空飞行

过几次,所以想必上司认为我去多少方便些。此外还交我一项任务,就是在护卫的

同时详尽地搜集该地区的地理情报,提高地图准确度,即所谓一举两得。我们当时

手中关于呼伦贝尔草原与外蒙交界一带的地图,老实说是相当粗糙的,不过是把清

代地图多少加加工罢了。关东军自满洲建国以来勘察好几次,准备绘制准确些的地

图。无奈国土过于辽阔。加之满洲西部全是沙漠般漫无边际的荒野,国境线有也等

于没有。况且那里原本住的是蒙古牧民,他们几千年来从不需要国境线,也没那个

概念。

“此外政治上的原因也推迟了准确地图的绘制。因为,如果单方面擅自划定国

境线搞正式地图,很可能引起大规模军事纠纷。与满洲接壤的苏联和外蒙,对犯境

极为神经质,以前就已围绕国境线发生过几次激烈战斗。在当时那个阶段,陆军不

愿意同苏联交火。陆军已将主力投入到中国战场。没有分兵大规模对苏作战的余力。

不但师团数量不足,坦克、重炮、战机数量也不够。军部认为当务之急是使建国不

久的满洲国的国体稳定下来,而北部、西北部国境线的明确划分不妨推迟一步。目

的在于暂且糊涂着以争取时间。风头正劲的关东军也大体等重这一见解,采取静观

姿态。于是一切就这么稀里糊涂搁置下来。

“问题是无论用心如何,一旦打起仗来(实际上诺门坎第二年就打起来了),

我们没有地图是无法作战的。并且普通民用地图还不行,而需要作战用的专门地图。

比如适合在何处构筑何种工事,重炮置于何处最有效,步兵步行到彼处需几日时间,

何处可取得饮用水,马匹粮草所需多少----需要包括这些详细情报的地图。没有这

样的地图,打现代战争是不可能的。因此我们的工作同情报部的工作有相当多交叉

部分,同关东军情报部和设在海拉尔的特务机关频繁交换情报。人员也大致相互认

得。但山本这个人却是第一次见。

“经过五天准备,我们乘火车从新京往海拉尔进发。再从海拉尔转乘卡车经过

有一座叫坎杜尔庙的喇叭寺院的地方,来到哈拉哈河附近满洲国军国境监视所。准

确数字记不清,作为距离我想有300至500公里。一眼望去,真个是什么也没有的空

荡荡的荒野。出于工作性质,我一直在卡车上拿地图同地形对照。但实际上没有任

何堪称标志的东西可以利用。长满蓬蓬荒草的丘陵绵延不断,地平线无限扩展开去,

唯独天空有云片飘浮。在地图上根本没办法搞清我们到底处于什么位置。只能通过

计算行进时间来大体判断方位。

“在这荒凉风景中默默行进起来,有时会涌起一股错觉,觉得自己这个人正失

去轮廓而渐渐淡化下去。周围空间过于辽阔,难以把握自己这一存在的平衡感。明

白吗?只有意识同风景一起迅速膨胀、迅速扩散,而无法将其维系在自己的肉体上。

这是我置身于蒙古大草原正中的感觉。多么辽阔的地方啊!感觉上与其说是荒野,

倒不如说更像是大海。太阳从东边地平线升起,缓缓跨过中天,在西边地平线沉下。

这是我们四周所能看到的唯一有变化的物体。它的运行使我感觉到某种或许可以称

为宇宙巨大慈爱的情怀。

“在满洲国军监视所,我们下卡车骑马。除供我们骑的四匹马外,那里还另备

了两匹马驮运粮食、水和装备。我们的装备比较轻便。我和那个叫山本的只带手枪,

深野和本田手枪加三八枪,各有两颗手榴弹。

“指挥我们的,实质上是山本。他决定一切,向我们下达指令。他公开身分是

民间人士,按军队规则本应由我任指挥官,但谁也没对归山本指挥这点怀有疑问。

因为无论在谁眼里指挥官都非他莫属;而我军衔是少尉,实际上不过是全无实战经

验的科室人员。军人这东西一眼即可看出这种实力,自然而然听命于有实力人的指

挥。况且出发前上级已再三交待我要绝对尊重山本的指示。总之就是要破例听山本

的。

“来到哈拉哈河后,我们沿河南下。雪化了,河水上涨。可以看到河里边很大

的鱼,有时还可发现远处有狼。不是纯种狼,大概是狼和野狗的混血。但不管怎样

无疑都有危险。夜里为保护马不受狼害我们必须轮流站岗放哨。还有鸟,大多像是

返回西伯利亚的候鸟。我和山本就地势交谈了很多。两人一边用地图确认大致的行

军路线,一边把眼睛捕捉到的零碎情况--一记录下来。但除了同我交换这类专门情

报之外,山本几乎不开口。他默默策马前进i吃饭时一人离开,睡觉时一声不响躺下。

给我的印象是这一带他并非第一次来。关于这一带地形、方位,他具有惊人准确的

知识。

“往南平安无事走了两天后,山本把我叫过去,说明天黎明过哈拉哈河。我大

吃一惊:哈拉哈对岸属外蒙领土!我们现在所在的河右岸其实也是有国境纠纷的危

险地带。外蒙宣称是本国领土,满洲国坚持说为满洲国所有,不时发生武装冲突。

但在这边我们即使被蒙军俘获,只要是在右岸,由于两国各持己见,尚属有情可原。

加之正值雪融时节,一般没有蒙军过河而来,同其遭遇的现实危险不多。但若发生

在河左岸,事情可就另当别论了。那边肯定有外蒙军巡逻队,一旦被其抓住,势必

无言可辩。因为显然是犯境,弄不好就成政治问题。当场被击毙也无话可说。再说

我并未接得上级可以越过国境线的指示,接受的是服从山本指挥的指示。但我一来

无法当场判断这里边是否包含属于犯境这样的严重行为,二来刚才也说过了,此时

正值哈拉哈河涨水,而且势头很猛,不易过河。何况又是雪水,凉得不得了。就连

牧民们这时期也不愿过河。他们过河大多选在结冰期,或多少水流减缓气温上升的

夏季。

“我这么一说;山本盯住我,会。随后点几下头。“你对犯境的担心我很理解’,

他以肯切的语气说道,‘身为带兵的军官,你理所当然要表明自己责任的所在。将

部下性命无谓地置于危险境地不可能是你的本愿。但这点还是请让我负责好了。我

对这次行动负完全责任。因立场关系我不能告诉你更多情况,总之军部最上层都知

晓此事。关于渡河,技术上不存在问题。完全有足以渡河的地点,想必你也知道的。

以前我从那里越境过几次。去年也在同一时期同一地点进入过外蒙,不必担心。’

“的确,熟悉这一带地理情况的外蒙军即使在融雪期也曾往哈拉哈河右岸运送

过几次部队,尽管人数不多。只要有意,哈拉哈河确实存在可以部队为单位渡河的

地点。既然他们可以渡河,山本这个人当然可以,我们渡河便也不是不可能。

“看情形那是外蒙军构筑的秘密渡河地点,伪装得很巧妙,一眼很难发现。板

桥沉在浅滩之间的水下,系有绳索以免被急流冲走。显而易见,如果水势稍减,运

兵车装甲车和坦克即可顺利通过。由于桥在水中,飞机侦察也极难发现。于是我们

抓着绳索过河。山本先过,确认没有外蒙军巡逻队之后,我们接着过去。水凉得几

乎使脚失去感觉。但不管怎样,我们终于连马一起站到了哈拉哈河左岸。左岸比右

岸高得多,右岸横亘的沙漠一收眼底。这也是诺门坎战役中苏军始终占据优势的一

个原因。地势的高度差同大炮的着弹精度有直接关系。这且不说,总之记得当时觉

得河的这边与那边光景竟那样不同。在冰冷冷的河水中浸过的身体,神经久久处于

麻痹状态,甚至声音都发不自如。但想到自己不折不扣置身于敌方阵地,老实说,

早已紧张得忘了寒冷。

“之后,我们沿河南下。哈拉哈河蛇一样在我们的左眼下弯弯曲曲流淌不止。

走了一会,山本对我们说最好把军章摘下。我们按他说的做了。被敌人捉住时暴露

军衔恐怕不合适。想着,我把军官穿的长筒靴也脱下换上绑腿。

“渡过哈拉哈河那天傍晚,我们正在做野营准备时,来了一个汉子。是蒙古人。

蒙古人的马鞍比一般马鞍高,远远即可看出。深野军曹发现后刚端起步枪,山本喝

令“不许打”。深野于是不声不响慢慢放下步枪。来人背上挎着苏制步枪,腰间别

一把毛瑟手枪。满睑胡须,戴一顶有护耳的帽子。衣服虽脏得跟牧民一个样,但其

举止马上告诉我们这是个职业军人。

“来人跳下马,对山本说话。估计说的是蒙古语。俄语和汉语我都大致听得懂,

而他说的两种都不是。所以我想定是蒙古语无疑。山本对来人同样讲蒙古语。这使

我确信来人同是情报部军官。

“‘间官少尉,我跟他一道出去。’山本说,‘去多长时间还不知道,你们原

地等着别动。我想这就不用交待了----一定得有人坚持放哨。如果我36小时后还不

返回,就向司令部报告,并派一人过河去满军监视所!’我说明白了。山本当下上

马,同蒙古人一起向西跑去。

“我们三人做好野营准备,简单吃了晚饭。不能煮饭,不能生火。一眼望去,

除了低矮的沙丘,再无任何掩蔽物。弄出烟来 转眼就会给敌人捉住。我们在沙丘阳

坡低低支起帐篷,大气不敢 出地嚼了饼干,吃了冻肉罐头。太阳落下地平线后,黑

暗马上压 来,空中数不清的星星闪闪烁烁。狼不知在哪里嚎叫,叫声随着 哈拉哈

河滔滔的流声传来。我们躺在沙土上驱除白天的疲劳。

‘少尉,’深野军曹对我说,‘情况凶多吉少啊!’

‘是啊。’我回答。

“那时我同深野军营、本田伍长已相当谈得拢了。我是个军 历几乎空白的新

军官,本应受到深野这样久经沙场的兵油子的抢 白愚弄,可是他和我之间却没发生

这样的事。我是在大学受过专 门教育的军官,他对我怀有类似敬意的心情;我则不

介意军衔, 有意尊重他的实战经验和现实判断力。而且他家在山口,我家在

同山口相邻的广岛,自然有亲近感,说话投机。他向我讲起这场在中国进行的

战争。他虽然不过小学毕业,命中注定的小兵,但对在中国大陆这场无休无止的糟

糕战争怀有自己的疑问,并坦率道出这种心情。自己是个兵,打仗倒无所谓,他说,

为国死了也没关系,这是我的买卖。问题是我们在这里打的这场战争,无论怎么看

都不是地道的战争,少尉!这不是有战线、同敌人正面交锋的正正规规的战争。我

们前进,敌人不战自退。退逃的中国兵脱去军装钻到老百姓堆里。这一来,我们连

谁是敌人都分辨不出,所以就口称什么剿匪什么收拾残兵把很多无辜的人杀死,掠

夺粮食。战线迅速推进,给养跟不上,我们只有掠夺。收容俘虏的地方没有粮食给

俘虏,只好杀死。这是错的。在南京一带干的坏事可不得了,我们部队也干了。把

几十人推下井去,再从上边扔几颗手榴弹。还有的勾当都说不出口。少尉,这场战

争根本没有大义,什么都没有,纯粹是互相残杀。遭殃的说到底全是贫苦农民。他

们没什么思想,国民党也好张学良也好八路军也好日本军也好,都无所谓,只要有

口饭吃就行。我是穷苦渔民的儿子,最懂穷百姓的心情。老百姓从早到晚忙个不停,

到头来只能湖口,少尉!把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地一个接一个杀死,无论如何我都

不认为对日本有好处。’

“相比之下,本田伍长不愿多谈自己。总的来说人比较沉默,总是听我们讲而

不插嘴。但他的沉默不属于沉闷那一类,只是自己不主动开口罢了。所以,觉得这

个人不好捉摸的时候的确也是有的,但并不因此感到不快。莫如说他那沉静之中有

一种使人安然放心的东西。或许可以称为从容不迫吧,反正不管遇什么事都几乎没

有惊慌失措的时候。他老家在旭川,父亲在那里经营一间小印刷厂。年龄比我小两

岁,初中毕业后就和哥哥一起给父亲当帮手。兄弟三人没有姐妹,他是老末。最上

边的哥哥两年前在中国战死了。喜欢看书,有一点点自由时间也歪倒在那儿翻看佛

教方面的书。

“前边说过,本田虽然没有实战经验,只在国内受过一年训练,但作为士兵却

相当出色。每个小队里必然有一两个这样的士兵。他们吃苦耐劳,从不发牢骚,一

丝不苟地履行义务。有体力,直感也好,能够即刻领会上边交待的事情,做起来不

出差错。他就是这样一个士兵。还作为骑兵受过训练。四个人中他对马最熟悉,六

匹马照料得很好。那可不是一般照料,我们觉得他恐怕对马的情绪都了如指掌。绿

野军曹也马上看出本田伍长的能力,不少事都放心托付给他。

“这么着,作为临时拼凑的小组,我觉得我们之间沟通起来相当顺利。由于不

是正规分队,也就少了死板板的清规戒律。说起来,很有~种萍水相逢亦是缘的轻

松感。所以沃野军曹也能不受官兵间框框的限制,得以畅所欲言。

‘少尉,你怎么看山本那个人?’深野问我。

“‘大概是特务机关的吧,’我说,‘蒙古语都会说,可算是相当够格的专家,

又很了解这一带详情。’

‘我也那么看。~开始以为是讨得军部上层欢心的什么一旗组马贼或大陆浪人,

但不是。那类人我很清楚。那帮家伙只会煤煤不休有的也说没的也说,动不动就想

露一手好枪法什么的。可是山本那个人没那种轻狂的地方。胆子好像很大,有股高

级军官味儿。我也是稍微听得一点消息----军部这回大约是想网罗兴安军出身的蒙

古人组建一支间谍部队,并为此招了几名专门搞间谍的日本军官。说不定山本和这

个有关。”

“本田伍长在稍离开一点的地方拿步枪放哨。我把白朗宁手枪放在身旁地上,

以便可随时抓在手里。洪野军曹解开绑腿揉脚。

‘这不过是我的猜测,’深野继续道,‘说不定那个蒙古人是内通日军的反苏

派外蒙军官。’

市这个可能。’我说,‘不过在别处尽量别多说,弄不好要掉脑袋的。’

‘我也没那么傻,在这里才说的。’深野笑嘻嘻应道。随即神情肃然,‘不过,

少尉,如果真是这样,眼下可就不是儿戏,说不定捐出一场战争。’

“我点了下头。外蒙虽说是独立国家,其实也就是完全被苏联捏着脖子的卫星

国,这点同实权掌握在日军手里的满洲国是半斤八两。只是外蒙内部有反苏秘密活

动,这已没什么好隐瞒的。以前反苏派就同满洲国日军里应外合,搞过几次叛乱。

叛乱分子的骨干是对苏军飞扬跋扈心怀不满的外蒙军人、反对强制实行农业集体化

的地主阶级和超过川万之众的喇嘛。这些反苏派能够依靠的外部势力只有驻满洲的

日军。而且较之俄国人,他们似乎更对同是亚洲人的日本人怀有好感。前年也就是

1937年大规模叛乱计划暴露后,反苏派在首都乌兰巴托遭到大规模清洗,数以千计

的军人和喇嘛被以通日反革命罪名处以死刑。但即使这样,反苏感情也没消失,而

在各个方面潜伏下来伺机反扑。所以,日本情报军官越过哈拉哈河偷偷同外蒙军官

联系也就无足为奇了。外蒙军也加强了警戒,派警备队频繁巡逻,将距满蒙边界线

10至20公里地带辟为军事禁区。但毕竟国境地带广大,没办法布下天罗地网。

“显而易见,即使他们叛乱成功,苏军也将当即介入镇压反革命。而若苏军介

入,叛军必然请求B军增援。这样一来,作为关东军就有了进行军事干预的所谓正当

理由,因为占领外蒙无异给苏联西伯利亚战略从侧腹插上一刀。就算国内大本营从

中掣肘,野心勃勃的关东军参谋们也不可能这样坐失良机,果真如此,那就不是什

么国境纠纷,而成为日苏间真正的战争。一旦满蒙边境日苏正式开战,希特勒很可

能遥相呼应,进攻波兰和捷克----深野军普所要说的即是这个意思。

“天亮山本也没返回。站最后一班岗的是我。我借了深野军营的步枪,坐在略

微高些的沙丘上,一动不动凝望东边的天空。蒙古的黎明实在美丽动人。地平线一

瞬间变成一条虚线在黑暗中浮现出来,然后静静向上提升。就好像天上伸出一只巨

手,把夜幕一点一点从地面剥开,十分瑰丽壮观。前面已说过,那是一种远远超越

我自身意识的壮观。望着望着,我甚至觉得自己的生命正这么慢慢稀释慢慢消失。

这里边不包含任何所谓人之活动这类微不足道的名堂。自从全然不存在堪称生命之

物的太古这里便是如此光景,业已重复了数亿次数十亿次之多。我早已把站岗放哨

忘到九霄云外,只顾忘情地对着眼前黎明的天光。

“太阳完全升上地平线后,我点燃一支烟,吸口壶里的水,小便。我想起了日

本。想故乡5月初的风景,想花的芳香、河水的涟漪、天上的云影,想往日的朋友和

家人,还想软乎乎的柳叶年糕。我其实不大喜欢甜食,但这时却想柳叶年糕想得要

死。要是能在这儿吃上那年糕,我宁可花去半年津贴。想到日本,我觉得自己好像

被彻底抛在了天涯海角。为什么要豁出命来争夺这片只有乱蓬蓬的脏草和臭虫的一

眼望不到边的荒地,争夺这片几乎谈不上军事价值和产业价值的不毛之地呢?我理

解不了。如果是为保卫故乡的土地,我也万死不辞。可现在却是要为这片连棵庄稼

都不长的荒土地抛弃这仅有一条的性命,实在傻气透顶。”

“山本回来已是第二天亮天时分了。那天早上也是我站最后 一班岗。正当我

对着河发怔的时候,听得背后有马嘶鸣、慌忙回 过头去。却一无所见。我朝传来马

鸣的方向一动不动地架起步 枪。咽口唾液,竟咕咚发出很大的声响,大得自己都陡

然一惊。 钩住扳机的手指不停地发抖。在那以前我还没向任何人开过枪。

“但几秒钟后,摇摇晃晃从沙丘出现的,是骑在马上的山本。 我仍手扣扳机

环顾四周,除山本没发现其他身影。没见到前来接

他的蒙古人,也没见到敌兵。只有又白又大的月亮如不吉祥的巨石是在东边的

天空。看样子他左臂负伤,臂上缚的手帕给血染红了。我叫醒本田伍长,叫他照料

山本骑回的马。马大概跑了很远的路,大口大口喘气,满身是汗。洪野代我放哨。

我取出药品箱给山本治疗臂伤。

‘子弹穿过去了,血也不再出了。’山本说。的确,子弹恰好利利索索一穿而

过,只在那里剜了一个肉洞。我解下代替绷带的手帕,用酒精给伤口消毒,缠上新

绷带。这时间里他眉头没皱一下,仅上唇上边那里细细沁出一层汗珠。他用水壶里

的水润润嗓子,然后点支烟,十分香甜地把烟吸入肺去。继而掏出白朗宁手枪插在

腰间。‘间官少尉,我们马上撤离这里,过哈拉哈河去满军监视所。’

“我们几乎没再开口,匆匆收拾野营用品,骑马赶往渡河地点。至于到底那里

发生了什么,遭到什么人枪击,我一句也没问山本。一来以我的身分不应向他问起,

二来纵然我有资格问他也未必回答。总之当时我脑袋里的念头只是争分夺秒撤离敌

方地带,渡河开到较为安全的右岸。

“我们只顾在草原上默默驱马前进。依然谁也没有开口,显然大家脑袋考虑的

都是同一问题----果真能安全渡河么?仅此而已。倘若外蒙军抢先到达桥头,我们

就一切休矣,无论如何也无望获胜。记得我腋下汗出得厉害,一直就没干过。

‘间官少尉,这以前你遭过枪击吗?’经过长时间沉默,山本从马上问我。

我答说没有。

‘开枪打过谁吗?’

没有,我重复同样的回答。

我不知道对这样的回答他作何感想。也不晚他问的目的究竟何在。

‘这里有文件必须送交司令部。’说着,他把手放在马鞍一个袋子上。‘万一

无法送到,必须坚决处理掉。烧理都行,千万不可落入敌手,千万千万!这是头等

优先事项,你一定要牢记在心,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明白了。’我说。

“山本定定注视我的眼睛。‘如果情况不妙,首先朝我开枪!毫不犹豫地!’

他说,‘自己能开就自己开。但我手臂负伤,情况可能不允许我顺利自绝。那时就

要开枪打我,务必打死!’

“我默默点头。”

“日落前到达渡河地点时,证明我路上的疑惧不是没有根据的。外蒙军已在那

里布置了小股部队。我和山本登上稍高些的沙丘,交替用望远镜窥望。对方人数并

不多,八个。但以国境巡逻队来说装备却相当可观。带轻机枪的一个人,稍高些的

地方架一挺重机枪,旁边堆着沙袋。机关枪无疑是封锁河面的。看来他们在此安营

扎寨的目的就是不让我们渡往对岸。他们在河边支起帐篷,打桩拴了十多匹马。估

计不抓获我们他们是不会离开这里 的。

‘渡河地点此外没有了么?’我试着问。

山本眼睛离开望远镜,看着我摇头道:‘有是有,但有些过远。从这里骑马要

两整天,而我们又没有那么多时间。冒险也只 能从这里过。’

‘就是说夜间偷渡了?’

‘是的,别无他法。马留在这里。只要干掉哨兵就行,其他 人恐怕睡得死死

的。一般声响都全被水流声吞没,不必担心。哨 兵我来干。干之前没什么可做,趁

现在好好睡觉休整。’

“我们渡河作战时间定在后半夜3点。本田伍长把马背上的 东西全部卸下,领

去远处放了。剩下的粮食弹药挖深坑埋了。我 们身上只带一天用的粮食、枪和少量

弹药。万一同火力占绝对优 势的外蒙军交火,弹药再多也绝对不可能获胜。接下来

我们准备

在渡河时间到来前睡上一觉。因为如果渡河成功,往下一段时间很难有睡觉

机会,要睡只有现在睡。安排本田伍长放第一班哨, 再由洪野军曹换班。

“在帐篷里一倒,山本马上睡了过去。大概此前他基本没睡 过。他把装有重

要文件的皮包放在了枕旁。一会儿洪野也睡了。我们都累了。但我由于紧张,久久

没能入睡。困得要死,偏偏睡不成。想到杀死外蒙军哨兵以及重机枪朝渡河的我们

喷吐火舌的 情景,神经愈发兴奋起来。手心汗湿淋淋的,太阳穴一剜一剜作 痛。

我已经没了信心,不知自己能否在危急关头做出无愧于军官的行动。我爬出帐篷,

走到站岗的本田伍长那里,挨他坐下。

‘本田,我们有可能死在这里。’我说。

‘是啊。’本田回答。

“‘我们沉默片刻。但我对他那声‘是啊’所含有的什么有点不悦。里边带有

某种犹疑意味。我不是直感好的人,但也听得出他有所隐瞒而含糊其词。我叮问他

有什么只管说出,再不说怕没机会了,肚子里有什么说什么好了。

“本田双唇紧闭,手指摸弄了一阵子脚旁的沙地。看得出他内心有什么相持不

下。‘少尉,’稍顷他开口道,他紧紧盯视我的检5‘我们四人当中,您活得最久,

将死在日本,要比您自己预想的活得长久得多。’

这回轮到我紧紧盯视他的脸了。

‘您大概纳闷我何以知道吧?这我自己也解释不了。只是知道就是。’

哪就是所谓灵感什么的?’

‘或许。但灵感这个说法不符合自己的心情。没有那么神乎其神。刚才也说来

着,只是知道、如此罢了。’

‘你这种倾向,以前就有?’”

‘有。’他声音果断,‘不过自懂事开始,我就一直向别人隐瞒这点。这回讲

出来完全是因为处于生死关头,而且是讲给您。’ 152

‘那,其他人怎么样?那你也知道吧?’

他摇头道:‘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作为您恐怕还是不知道为好。您大学毕

业,我这样的人向您说这种自以为了不起的话,未免有些犯上:人的命运这种东西,

要在它已经过去之后才能回头看见,而不能抢先跑到前面去看。对此我已差不多习

惯了,可您还没有习惯。’

‘总之我不死在这里是吧?’

他抓起一把脚边沙粒又从指间使之沙沙拉拉地漏下,‘这一点可以断定:在此

中国大陆,您不会死。’

“我还想说下去,但本田伍长就此缄口,似已沉入自己的思索或瞑想之中。他

拿着步枪,目不转睛瞪视旷野。我再说什么看来也不会传进他的耳朵。

“我返回沙丘阴面低低拉开的帐篷里,躲在深野身旁闭上眼睛。这回睡意袭来。

我睡得很沉,就好像有人抓起我的脚把我拖进大海深处。”

我置身于谁也不知道的场所,谁也看不见我。

人一旦习惯了自己总是有求不得的人生,久而久之,甚至对自己真正需求什么都渐渐糊涂起来。

如果我有优势的话,优势就是我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想必。

我即将死去,如同世界上所有的人活着一样。

译者林少华先生对本书的解读

资料来源于《为了灵魂的自由——春上村树的文学世界》:《奇鸟行状录》: 从“小资”到斗士的“编年史”如果问我村上作品中最佩服哪一部,我会毫不犹豫地举出《奇鸟行状录》(直译应为“拧发条鸟编年史(Chronicle)”,以下简称《鸟》)。这是一部真正的鸿篇巨制,日文为上中下厚厚三大卷,译成中文都有50万言,达650页。时间跨越半个世纪,空间远至蒙古沙漠和西伯利亚荒原。出场人物众多,纷至沓来而各具面目;情节多头推进,山重水复,雾锁云笼。更重要的是,在这部作品中,村上完全走出寂寞而温馨的心灵花园,开始闯入波谲云诡的广阔沙场,由孤独的“小资”或都市隐居者成长为孤高的斗士。在这点上,我很赞同我几次提及的哈佛大学教授杰·鲁宾(JAY RUBIN)的见解:《鸟》“很明显是村上创作的转折点,也许是他创作生涯中最伟大的作品”。

这部小说是在美国创作的。1991年初村上应邀赴普林斯顿大学作Visiting Fellow(访问学者)。去美国大使馆签证时,在出租车上听得第一次海湾战争正式打响的消息,村上的心情顿时黯淡下来,他觉得这是个不好的前兆。虽说美国成为战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遭受恐怖袭击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作为他,当然不想去正在打仗的“当事国”。但一来事情已经进展到不宜后退的地步,二来也不好给帮忙邀请他的朋友添麻烦,只好硬着头皮前往。到了美国一看,发现这个国家正处于“准战时体制”之下,即使普林斯顿这样优雅安静的大学城也到处飘扬着星条旗,人们无不为开战而欢欣鼓舞,爱国浪潮汹涌澎湃。电视上反复播放空袭巴格达炮火连天的场面和英姿飒爽斗志昂扬的前线将士形象——一场“有组织的暴力同有组织的暴力的正面冲撞”就这样不容分说地开始了。

《奇鸟行状录》这部长篇小说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动笔的。我想,无须说,这种“准战时体制”的紧张空气对我写的小说有不少影响。假如不去美国而是在日本写这部小说,那么很可能写成和现在多少有所不同的东西。人生中是没有什么“假如”的,这点我当然清楚。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这个“假如”应具有很大的意义。

(《村上春树全作品1990~2000④·“解题” 》,讲谈社2003年5月版)

至于村上不去美国而在日本写这部小说会写成什么样子,自是不得而知——正如村上所说,人生中是没有什么假定的——但有一点是很明确的:这部小说含有“美国”因素。

村上夫妇是1991年2月抵达美国的。所谓“Visiting Fellow”,只是个虚衔,没有非做不可的事,无须专门演讲,无须带班上课,总之就像是“客人”,可以自由支配时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正合村上心意,3月即投入《鸟》的写作。每天凌晨四点多起来,喝着咖啡聚精会神写到九点左右。他用来写作的房间朝北,窗外有一棵大树。“树的上方住着勤劳的松鼠一家,这一家子总是急匆匆搜集地面可吃的东西。附近有一只大猫赶来,时不时打松鼠的主意,但在我所见的时间里,一次也未能得手。青松鸦夫妇(我以为)大声叫着飞临,在树枝间往来飞跃,很快不知去了哪里。随着季节的更迭而从南向北或由北往南迁徙的加拿大鹅,成群结队落在院子里稍事歇息。那艳丽的翅膀在阳光下闪着青色的幽光。……日后每当我看见《奇鸟行状录》这本书,脑海中就浮现出这幅田园牧歌式的光景。”也就是说,村上是看着这些鸟、听着鸟的叫声写这部长篇的。如果说第一次海湾战争是村上写《鸟》的大环境,院里的鸟则是其小环境。村上是个喜欢深度思考而又感性敏锐细腻的作家。可以推想,如此看鸟听鸟时间里,难免对鸟发生特殊兴趣,由此形成了“拧发条鸟”的神奇想象——作品中,每当故事出现重大转机时都有拧发条鸟的叫声传来,“吱吱吱吱”不断拧紧世界的发条,于是下一个情节很快从作者笔下弹出。

如此写了四五个小时,村上暂且和鸟们告别,走出房间去附近散步或跑步。他跑得很远,往往跑10~15公里。跑完去学校游泳池尽情游泳。作为运动量来说,的确十分了得。村上几次强调,写长篇莫如说是体力活儿,是同体力的较量,没有好的体力根本熬不住。“总之那时候一是锻炼身体,二是集中写小说,每天只考虑这两件事”。写了将近一年,第一部“贼喜鹊篇”和第二部“预言鸟篇”写完初稿。第三部“捕鸟人篇”则是在波士顿郊外的剑桥城(坎布里奇)写的。1993年7月村上从普林斯顿搬来这里,在塔夫兹大学当驻校作家。这最后一部大约于93年底动笔,95年4月脱稿,《鸟》一二三部至此大功告成。两个月后动身他返回日本。也就是说,旅美四年半时间大部分用来创作这部长篇了,是村上花费时间最长、倾注心血最多的作品。村上回忆说:

开始写这部小说的时候,书名还没决定。不久,得了《拧发条鸟编年史》这个书名。没怎么为此伤脑筋,是很自然浮上脑海的。至于chronicle(编年史)一词到底从何而来,我则不很清楚。没有意义没有目的,只是作为普通词儿、作为音节一下子浮上脑海的。不过我想,既然取了chronicle这个书名,那么就应该有时间纵轴即历史那样的东西牵扯进来。也就是说,不是由内容设定一个词,而是反过来由一个词设定内容。而且,实际上《鸟》这部作品也成了历史色彩很浓的故事。那大概自然而然地、本能地要求我写那样一个故事。

在谈到《鸟》第三部的时候,村上这样写道:

关于那一时期是以怎样的心情写《鸟》第三部的,时至今日我已记不确切了,只记得写得非常投入,如醉如痴。那个故事在等待我写它,我所做的不外乎把它顺利地解放出来。既然故事的轮廊已经转动,那么我只要乘坐上去即可。我在第一部、第二部印行之后不久即推出第三部,所以写得相当入迷。那时我已不再使用电子文字处理机,而改用Macintosh电脑来写。新书房朝东,清晨的阳光闪闪耀眼。我同样早早四、五点起床,一边用低音量听着巴洛克音乐一边写。那里有书写迄今自己从未书写过的东西那种静静的兴奋。我这样讲给自己听:我正在踏入新的领域,而这对我是非同一般的。由于写得太入迷了,以致最后阶段神志变得相当模糊,这点记得很清楚。离开桌子后身体东摇西晃,好半天开不了口。为了清醒脑袋,我时常去查尔斯河畔散步。

这两段引文中有一个共同点特别值得注意,那就是:不是村上想写《鸟》,而是《鸟》让村上写。前面提到的大小两个环境影响,终究是外部影响,而这里透露的则是内在驱动力——是那个故事“自然而然地、本能地要求我写”,“等待我写”,是故事推动我“踏入新的领域”。换句话说,村上是在故事本身的召唤下甚至被动地写这部长篇的。那么,到底是什么故事、是故事中的什么因素在深层次上召唤和促使作者非写不可呢?暴力!暴力是这部长篇小说的中心点。有两条线交叉穿过这个中心点:纵线是历史线(“时间纵轴”)亦即“年代纪”(chronicle),其主轴是诺门罕(又译“诺门坎”)战役;横线是现实线,现在进行时,主轴是一个男人到处寻找老婆,寻找下落不明的老婆。两条线都缀满暴力,或者说都是暴力这个中心点的延伸。在充分演示暴力的过程中,两条线共同指向一个靶心:“Violence,thekey to Japan”(暴力,就是打开日本的钥匙)!这是村上明确说过的原话,引自前面提过的杰·鲁宾的专著《倾听村上春树——村上春树的艺术世界》第220页(原书名为“Haruki Murakami and the Music of Words”,冯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毋庸置疑,此乃村上这部伟大作品的主题。

先看纵线,看作为主轴的诺门罕战役(日本习称“诺门罕事件”)。这场战役是1939年春夏之交在靠近内蒙新巴尔虎左旗诺门罕村的中蒙(当时称“满蒙”)国境地带展开的。交战方一方是日本关东军,一方是苏蒙联军。关东军投入6万兵力,结果在强大的苏军机械化部队势不可挡的反击下丢盔弃甲,死伤和失踪近两万之众,一个师团全军覆灭,致使关东军不得不重新考虑进攻苏联的计划。这样一场五十多年前的战役何以引起村上的特别注意呢?据村上在那篇“解题”中解释,他所去的普林斯顿大学有几个图书馆,他最常去的是“东洋学科”附属的图书馆,那里有很多关于日本的书籍。一次在历史书架上东找西找时间里,发现有不少图书写的是“诺门罕事件”。村上说他小时候在图书馆翻书时,有一本书上有形状奇特的飞机和坦克图片,看文字说明,得知是诺门罕战场用过的武器。不知何故,自那以来,他就对那场历时短暂然而异常血腥的战役怀有按捺不住的强烈兴趣,同时为“Nomonhan”(诺门罕)一词的异国声韵而心醉神迷。

而现在,我在同日本相距遥远的普林斯顿大学图书馆里,作为同少年时代相距遥远的一个中年人,手拿关于诺门罕战役的书啪啪啦啦翻动书页。我发觉自己至今仍为这个词的声韵而迷恋得无以自拔。于是我随意把这些书一本本拿在手中忘我地读了起来。这样的邂逅说不可思议也真是不可思议。

阅读之间,我忽然想到:这正是自己始终寻求的题材。那是一场奇妙而残酷的战役。哪一方都没获胜,哪一方都没失败。围绕一块几乎没有战略价值的地方的原本不存在的国境线投入大量军队和武器,众多士兵丢掉性命。最后由于政治决断而一切在暧昧之中结束战事。非现实战略催生非现实战斗,流出现实的血,然而将军们的大半都没有为此负责。我决心将这场战役作为小说中的一个纵轴使用。我一边看书一边把自己带往1939年的蒙古草原。我听到了炮声,肌肤感受到了掠过沙漠的风。

不难看出,村上所以将诺门罕战役作为纵穿小说的一个基轴,除了偶然因素,还因为这场战役有四个特点:奇妙而残酷;决策的非现实性(草率);暧昧(不了了之);无人负责。而这在很大程度上恰恰是日本近现代史、日本式暴力的主要特点。更重要的是,村上切切实实感觉出这样的历史、这样的暴力至今仍在继续,不仅在国家组织或其理念中继续,甚至还在包括自己本身在内的个人身上继续。应当说,正是这种长期潜伏于内心底层的可怕的感觉、直觉“自然而然地本能地”要求村上拿起笔来,书写暴力,追究暴力,清算暴力,从而减少暴力以至拒绝暴力。

回顾起来,村上笔下很早就写过暴力和邪恶,如《寻羊冒险记》(1982)中的“先生”、《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的“夜鬼”和“组织”等等,但真正自觉地、深刻地,纵横交错淋漓酣畅地描写暴力并以暴力为中心点则是第一次——《鸟》的确堪称村上创作道路上一个里程碑式的转折点。

就历史这条线来说,暴力主要集中在三个点:诺门罕、侵华战争和太平洋战争,尤其集中在前两个点上。发生在诺门罕的暴力通过“间宫中尉的长话”加以表现,其中剥人皮场面可谓暴力的极致,触目心惊,不寒而栗,每一个字都在滴血都在惨叫都闪着刀光,视线简直不敢再往下移动。间宫中尉本人被逼跳入茫茫沙漠正中的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在对苏军作战中被坦克压掉一只胳膊。虽然后来九死一生返回日本,但整个人已彻底成了“空壳”,不爱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爱,山本在他的梦境中不知被剥了多少次皮,耳畔不知多少次响起山本凄绝的惨叫。“沦为空壳的心和沦为空壳的肉体所产生的,无非是空壳人生罢了”,只是履行“继续存活这一职责”罢了。唯一让他略感安慰的,是他在即将“作为空壳从此消失在一片漆黑”中之前,终于有勇气把这段亲身经历的暴力讲给了主人公“我”。也就是说“我”是惟一了解间宫中尉的历史之人。由此不难看出暴力对人的伤害何等惨重:暴力不仅在肉体上使人“变成血肉模糊的块体”,而且在精神上使人沦为“空壳”,使人对历史缄口不语。换言之,历史在此中断,其真相被埋葬,民众无人知晓。民众知晓的乃是被官方修正液涂抹过的历史。惟其如此,村上才决心下到历史的深井,启封那段充满血腥味的黑色历史,回放暴力!

历史纵线的另一个暴力集中点就是侵华战争。主要通过第三部第二十八章“拧发条鸟年代纪#8(或第二次不得要领的杀戮)”提起在“战前的满洲”即我国东北地区发生的暴力。在苏军即将攻入东北之际,关东军司令部的一名中尉会计官奉命处理“满洲国首都”新京特别市(今长春市)的一座动物园里的动物,枪杀除了大象的所有动物之后,八个关东军士兵端枪押来四个中国人。四人是“满洲国军军官学校”的学生,因杀死两个日本教官逃跑被抓而面临处决。其中三人被用刺刀刺死,“五脏六腑被剜得一塌糊涂,血流满地”。最后一人被棒球棍打死(因为他用棒球棍打死了两名日本教官),一个士兵将棒球棍“全力朝中国人后脑勺砸下”。不料被砸死的中国人“却以不知从何而来的最后一滴生命力像老虎钳子一样紧紧抓住”脸上有青痣的日本兽医的手腕,一起载进事先挖好的坑中。即使脑袋两次被子弹打中也还是抓住兽医不肯松手。在场的中尉和士兵看得目瞪口呆。小说后来借间宫中尉之口明确说道:“我们日本人在满洲干的也不例外。在海拉尔秘密要塞设计和修建过程中,为了杀人灭口,我们不知杀了多少中国人!”

同时还在“间宫中尉的长话”中谈到在中国其他战场发生的暴力:“战线迅速推进,供需跟不上,我们只有掠夺。收容俘虏的地方没有粮食给俘虏,只好杀死。这是错的。在南京一带干的坏事可不得了,我们部队也干了。把几十人推下井去,再从上边扔几颗手榴弹。还有的勾当都说不出口。”显然“在南京一带干的坏事”是指南京大屠杀。尤其难得的是,村上在第三部第二十八章指出了日本兵干“坏事”的原因:“他们大多数农村出身,少年时代正值经济萧条的三十年代,在贫困多难中度过,满脑袋灌输的都是被夸大了的妄想式国家至上主义,对上级下达的无论怎样的命令都毫不怀疑地坚决执行。若以天皇的名义下令‘将地道挖到巴西’,他们也会即刻拿起铁锹开挖。”在这里,村上固然没有绕开天皇,点出了天皇对于二战中的日军暴力负有责任,但相对说来,其笔锋的指向更是以天皇的名义下达命令的暴力机器,即没有人对致使“众多士兵丢掉性命”的缺乏现实性的草率战略决策负责的、暧昧的封闭性国家组织。村上认为这才是暴力的源头,也是诺门罕战役吸引他的根本原因及这一题材的意义所在。

更危险和可怕的是,这一封闭性系统至今仍在,因此暴力仍在。而将其具像化的便是那条现实横线——主人公寻找失踪的老婆过程中遭遇的种种怪事和阻碍。其最大的阻碍来自妻子久美子的哥哥绵谷升。绵谷升无疑是带有暴力性的邪恶人物。不过较之《寻羊冒险记》中的“先生”和剥皮鲍里斯等历史上暴力性邪恶形象,绵谷升显然更具欺骗性和时代特征:“绵谷升堪称头脑敏捷的变色龙,根据对手颜色改变自身颜色,随时随地炮制出行之有效的逻辑,并为此动员所有的修辞手段。”其职业当然不是军人而是大学老师,是写了厚厚一本经济学专著的学者。作为“变色龙”,绵谷升尤其擅长利用电视表现自己,面对摄像机显得风流倜傥游刃有余,穿一身价格昂贵做工考究的西装,扎一条相得益彰的领带,架一副文质彬彬的眼镜。“神情和悦,语声安静,谙熟给对方后背以致命一击的诀窍”,而且熟知如何才能操纵民众的情绪。事实上也博得了民众的好感和喝彩,“即使相当博学多识的人亦受其盅惑”。然而就是这个人以莫名其妙的手段害死了还是小学生的妹妹即久美子的姐姐,以莫名其妙的方式彻底玷污了加纳克里他,又以莫名其妙的招术将久美子从主人公手里夺走据为己有。总之,绵谷升“始终如一地损毁着各种各样的人,并且将继续损毁下去”。下一步情况糟糕:这种暴力性邪恶人物当上了国会议员,成了政治家。其政治目标“是要使日本摆脱当今的政治边缘状态,将其提升到堪称政治及文化楷模的地位”。

令人惊异和沉思的是,以上种种描述竟同现实中的日本某些政治家形象如出一辙。而且其从政之路也毫无二致。绵谷升的叔父是国会议员,其当选是因为承袭叔父选区之故。而其叔父战前曾作为专门搞兵站学的年轻技术官僚于1932年前往成立不久的“满洲国”考察满蒙地区羊毛供给情况,以便为进攻苏联的日军装备防寒服做准备。此人在奉天(沈阳)见到了策划九一八事变的陆军中将石原莞尔,两人谈得甚为投机,战后也未间断“亲密交往”。绵谷升的父亲是运输省精英官僚,“自视甚高,独断专行,习惯于下达命令,对自己所属世界的价值观丝毫不加怀疑。对他来说,等级制度就是一切。对高于自己的权威自然惟命是从,而对芸芸众生则毫不犹豫地践之踏之”。他认为日本这个国家体制上固然是民主国家,但同时又是极度弱肉强食的等级社会。若不成为精英,在这个国家几乎就谈不上有什么生存意义,只能在石磨缝里被慢慢挤瘪碾碎。他把这种“大成问题的哲学和畸形世界观”彻底灌入绵谷升的脑袋,绝对不允许儿子甘拜任何人下风。也就是说,战前那个暴力性国家组织或其理念仍然流淌在此人血液中并极力传给了儿子绵谷升。而绵谷升那个同二战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叔父又提供了政治地盘使其继承了国会席位——村上就是这样勾勒出了暴力的传承路线。一句话,暴力仍在!

因此,作者必须使主人公投入战斗。

《鸟》是妻子突然下落不明、作为主人公的丈夫寻找其下落的故事。我的小说的一个重要主题(motif)就是很多场合“寻找丢失的什么”。例如《寻羊冒险记》中主人公寻找带有星形斑纹的特殊的羊和不见了的朋友,《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主人公为寻找失踪的少女而进入没有影子的小镇。但《鸟》与此前作品的不同之处,在于主人公积极主动地期盼寻找并为此进行战斗。我以前小说的主人公,总的说来被动“卷入”事物流程的色彩很浓,但是《鸟》的主人公冈田亨则具有“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妻子”的始终一贯的坚强意志。在世人眼里他决非强人,可他有个特点:一旦下定决心就不后退。所以无论他妻子的哥哥绵谷升说“你没必要找我妹妹”,还是妻子本身提出“你别找我”,他都不屈不挠地寻找下去。因为主人公完全清楚寻找妻子一事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本身。

我想,这种积极性或战斗性是贯穿整个作品的。或者说如果没有如此明确的积极向上的意志,要最后完成这么长的故事也是不可能的。在这个意义上,《鸟》这部作品在我作为作家的生涯中——特别是在获得第3部以后(这一经过容以后述说)——起到了转折点的作用。也就是说,写这部作品之前同之后相比,我作为作家的姿态有很大不同。现在回头看去,毫无疑问,《鸟》以后的我的作品无不朝着逐渐失却都市式洗炼(sophistication)和轻俏的方向行进,一种类似“介入”意志那样的东西开始在出场人物身上一点点显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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