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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条 荒芜英雄路
释义

英雄的时代结束了。我只独自一人默默收集英雄。我不干那种事情——当年英雄帐下几十万战士没有一个人屑于干那种事情。英雄的道路召集荒芜了。无论是在路边的小聚落点,还是在满目灼伤铁黑千里的青格勒河,哪怕在忧伤而美丽的黑泥巴草原夏夜,如今你不可能仿效,如今你找不到大时代那些骄子的踪迹了。

书名:荒芜英雄路

作者:张承志

ISBN:9787508612942

类别:文学

页数:260

定价:¥28.00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出版时间:2008-11-1

装帧:平装

开本:16

内容简介

《荒芜英雄路——张承志随笔》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心事和随感;第二部分是一个在文汇报副刊上连载过的《大地散步》及其它一些地点的随笔;第三部分涉及学术和宗教以及国际社会。

当你们感到愤怒的时候,当你们感到世风日下没有正义的时候,当你们听不见回音找不到理解的时候,当你们仍想活得干净而觉得艰难的时候——请记住,世上还有张承志的文学。 当生存的大潮席卷中国而来的今天,中国更需要真诚而正义的文学,而本书,可能就是你我都想要的那一种!

作者简介

张承志,原籍山东济南,穆斯林。1948年秋生于北京。

高中毕业后去内蒙古乌珠穆沁草原插队,放牧四年。这一特殊时代惠予的经历,使我深入了游牧生活。也是这。经历,鼓舞我用文学的口气发言,表达自己。

1978年以来,若干次获得全国优秀短、中篇小说奖和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1995年获首届爱文文学奖,但是途中的成绩名誉,不值得夸耀。

1975年毕业手北京大学考古学系,1981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民族历史语言系,但是真正毕业的“学校”,也许是曾住进的蒙古家庭和西海固的贫瘠山地。在那里,我潜入了农村的底层,触摸了中国的深沉。

曾就职于中国历史博物馆、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海军政治部文艺创作室、日本爱知大学,但是均以退职为结束;因为生命的本质,不能玷污和束缚,哪怕放弃公职,意味着巨大的生存压力。

一介自由作家的视野,自由而辽阔:我有意识地使自己的观察,扩大为多角度的参照体系。三十年中,虽只是浅尝辄止,我学习过蒙古语、哈萨克语和满洲语;并在蒙古草原、新疆南北的维吾尔绿洲和哈萨克牧区以及甘肃、宁夏、青海的回族聚集地区,年复一年,住入农家,濡染和融入。不仅如此,生活还惠顾我远去西班牙、摩洛哥、日本甚至坚忍的拉丁美洲,锻打我的见识,丰满我的思想,帮助我寻找一介知识人的道路。

我的微渺文学,不过是三片大陆的一抔沙土石砾。我用一生履历,否定了寄生强权和屈从金钱的方式。如今回顾当初,三十年弹指而逝,其间锻炼了的,也许只是立场。

——读者作证:在我至今出版的六十余册书籍中,并无附庸体制的文字。

目录

荒芜英雄路

芳草野草

杭盖怀李陵

放浪于幻路

语言憧憬

狗的雕像

听人读书

彼岸的故事

静夜功课

《神示的诗篇》跋

致先生书

天道立秋

暮春时节

渡夜海记

路上更觉故乡遥远

午夜的鞍子

起辇谷祭

夏台小忆

汗乌拉

美女与厉鬼的风景

危险的生命

走向船厂

不刺城

大河家

饮虎池

北庄的雪景

枯水孟达峡

感激沙沟

汉家寨

心灵模式 ——序《热什哈尔》

学科的黄土与科学的金子

沙里淘金再当儿童

马的颜色

江山不幸诗人幸

关于成古思汗陵的思考

历史与心史——读《元朝秘史》随记

火焰山小考

神不在异国

艺术即规避

宁肯湮灭

回民的黄土高原

离别西海固

新《荒芜英雄路》编后记

书摘插图

荒芜英雄路

传奇的阿勒泰山脉终于摆在我两眼之前了。比起天山也许确实多少有一些舒缓,但依然是雨坡松林黑郁,阳坡绿草明媚。

对于新疆来说,这是偏僻的死角,然而我却清楚它应当是通路。幸亏蛀书的研究所生涯没能泯尽我的想象,我一直在心中揣摸那路在哪里。

看了阿勒泰郊外的白桦林,没有想象的雪白。小城当心也有一座树林,清澈的白浪翻卷的河上,有一座圆木桥。背后是闭塞的丘陵大山,积雪还斑驳可辨,但已经划不出雪线了。然而从蒙古高原到中亚细亚,我偏执地相信该有一条路线。你不该闭塞着遮住小城,只显给我一些白桦林清河水。我说的是路,是具体的“路”,而不仅是路线——那时我顽固地想。

路应当就埋在阿勒泰的这重重山间。

石堆墓如链在左面隐现。 草地荒漠化后,5月的芨芨草已经快啃光了。广阔的视野中有褐色的和铁色的秃山,使人难以想象这里居然就是阿勒泰的著名领土。

过北屯时,有一蠢肥的女人上车,活像西陲蝴蝶迷。粗俗无耻至极,对司机怒吼“坐你大腿上”。小屯、小聚落,中国人才造得出来的呆若木鸡的红砖平房不时推出,刺人眼膜的红色长条中走出几个流氓相的小伙,楞楞地盯着汽车看。这种戈壁荒地的住民居然活得健壮,在干旱得连岩石都龟裂的荒裸山脚迎送无聊人生,每天最大的事情是——看几辆过往的汽车。

然而那条道路应该在此。

我怀着的,是非常不合历史学者习惯的一种偏执。为什么呢?

就应当在这里。既然英雄时代的蒙古人以这里为通道,走向了广阔的中西亚,那么路就一定应当埋藏在这里。而且,我还判定这里应当有大量蒙古后裔。尽管我初次走向阿勒泰边缘,但我相信主观的感觉,我相信我只要见到蒙古人就能挖掘出那条道路。

到了青河县。如我判断,“青河”二字是蒙语“青格勒”的音译和意译。我兴奋地打断介绍,要求找几个当地蒙古人座谈。第一个见到的是县武装部长Dika,土尔扈特部蒙族军人,我开门见山动员他说:咱们要找到成吉思汗走过的那条路,不能让那条路埋在这里!

Dika激动了。

他取出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 用一根粗指头指着上面的等高线: “这里,在hara-balaqik-tu,有路。”他说的是蒙语。

接连几天我同本地全部老辈蒙古人谈着,唱着,喝着。青河县境的蒙古后裔是乌梁海人,讲一种远不如伊犁的厄鲁特方言那么和谐有致的难懂方言。但我们坚持不用汉语。那时用汉语会出现泄密和玷污的语感。有一个老太婆反复问道:能唱么?能唱阿睦尔撒纳么?真的唱了阿睦尔撒纳也没关系么?

于是,反叛的英雄颂就唱起来了。

阿睦尔撤纳是北京的蒙古史界再三表态与之划清界限的叛乱首领。

正在忙着蒙古史硕士生论文的我,当时听着瘦骨嶙峋的老太婆醉酒高歌,倾诉着对阿睦尔撒纳的崇拜时,浑身每个毛孔都流动着“入伙”的快感。不知为什么快活得鼻子呛酸,觉得自己体内的邪恶在古怪地排泄。而那歌声比内蒙撕扯得更凶急,我心中学来不久的史学诸原则在醺醉中哗哗响着崩垮塌落。听着阿睦尔撒纳的赞歌,手足舞蹈在一伙陌生的乌梁海人中间,有一刹我觉得昏昏然放松了。算了,为什么非要考古寻觅,那条古代通路比起这首叛歌又有多大意义呢?

但是,蒙古人对成吉思汗的感情可不像汉族人对他们领袖那样实用主义。蒙古人对成吉思汗的爱是绝对的。所以,既然我断言这里应该有一条让成吉思汗40匹挽马抱着的宫帐大车(ordo teregen)走过的古路,那么乌梁海部就一定要把它找出来。事情一定要成功;我是否有斗志已经无关紧要。

方向是青河县东风公社,中蒙边界。但是没有车。枯坐在招待所里,干等。

我们住一个套间。后来来了一些当今最有权势的财政局或物资局的人,背信弃义的招待所就把他们安排进了我们里间,使我们当夜就变成了他们的值夜护兵。气愤得我每天往他们屋里吐痰,扔脏纸(当然趁他们外出时)。一直到Bata来的那个下午才结束儿童抗议战争,继续正业。

Bata是博州出身的察哈尔蒙古人,武装部干事,天天盼调到博州温泉县去。他扬言若到了温泉,就是“他妈的一等干事”;若不让他调,他就怠工。Bata闯进屋子,吓得我停住了对里屋的骚扰战。他大吼道:出发!有车了!出发!

走向大名鼎鼎的东风公社边界,途中依然满目疮痍。走向哈尔嘎特山沟的两岸,处处是一种青红色的灼烫砂块。不见畜群,不知夏营地在哪里。沿途星点不均地看见一些乌孙时代的链式墓,还有一处突厥石人墓——这也暗示着古代蒙古高原与中亚的交流。边境线静悄悄,连风都压低嗓音似吹似听。古怪地突然想到北京的长安大街,若是那条路也变成这般荒凉,该是多有意思呢。

在乱石丛生的山坡上颠簸着,吉普车像坦克在斗勇争狠。石头在枯柴篷篷中倔强地挡着,地势在蛮荒之中升高了。

车猛地刹住了。

Bata回头对我说:“喏,就是这儿。”

我揉揉眼睛,茫然不知所措。我在死寂的石头堆里走了几步,疲懒得想躺下睡一会儿。青白的烫人阳光高高充斥,那些石堆上的苔藓都是焦枯的。

我揉着酸痛的眼睛,费劲地踩着怪石走了几步。地势升高,右手出现了蒙古人民共和国的领土。我突然看见了一条痕迹,有一个形状突然出现了:峥嵘的怪石整齐地排成十米宽的一条宽带,朝着哈尔嘎特左手的山顶伸去。青草枯干地刺出石缝,荆棘刺网般缠绕着这条尖石带。路,清清楚楚地静悄悄停在山坡上。

我不能理解。我惊慌地环顾四野,天地之间一片死寂。

静得像是一切都被抽空了。没有气流,没有地热,荆棘般的芨芨草像插在石缝里的锈箭。顶着凝住的阳光登高一些,巨石垒筑的大道像一条死去万年的死蛇,白白地反射着一种青绿的白光。我的脑子在一瞬间便计算了、归纳了、整理了、判断了,我在寂静中只用了一瞬就判断完毕。只是我古怪地被施了妖术,我觉得死亡般的荒芜正疾疾地蔓延上我的心,我觉得恐怖的白昼缄默正悄悄地封死着我的喉咙。

“Bata, tele jam muna”,我艰难地对那个察哈尔军人说。说出口我就觉得嗓子被重重地堵塞了,心头也猛然沉沉地坠下来。

Bata向其他人转译说:是那条路。他还亢奋地补充:是成吉思汗本人的路,已经肯定了!已经决定了!成吉思汗本人的路!嘿,干得好哇兄弟!

独自一条嗓子在空旷里倏然逝去了。

其实我没有多少依据。唯一依据是路宽10余米,以石方垫起了凹陷。在青河迤逦的草原上,这种道路无疑是为了车。而恰巧成吉思汗的宫帐大车又见于史料,所以——我解释着。愈讲朋友们越兴奋,而我自己却愈讲愈茫然。

全部洞悉一切的是阿勒泰。它沉默不给我一言相助。但我知道它支持我的感觉。

是这样。完全是因为感觉,使我嗅到了这条湮灭的英雄路。

哈萨克司机Toral把吉普开成了坦克。车在尖牙怪石上蹦着,我们吵嚷着追着,把石头搬着填给车轮。吉普车奇迹般在陡坡上蠕动了,离开荒凉的哈尔嘎特,向对面的夏牧场攀登。

我告诉Toral, 从成吉思汗以后,这是第一辆上了这条路的车。大家哄笑着,马上叫他Toral汗。

黄昏时分,降到了美丽的夏牧场,地名也是蒙语:

Hara-Barqiktu, 黑泥巴。肥美的绿草无声地涌着,五畜归牧,毡房上的炊烟浓浓。远方有些骑手的影子在疾忽地闪着,像在捕一匹马子。浴着最后一抹金晖的山坡上,两条狗终于舒服得禁不住伸伸懒腰,然后打着滚滑下坡来。女人们悄然游来游去,孩子们默默地盯着凝视。沉甸甸的蓝黑降下来,溶进苍茫的夕照。一位哈萨克老者恭敬地把手抚住胸,好像朝我们问了好。他背后有一道蓝醉的溪水,静静地碎成斑斓的紫缎色。

同样的宁寂啊,我想。

就这么静静地, 我仿佛眼睁睁看见一切都在沉入暮色。无论是7个世纪以前那壮举般的行军,无论是大名鼎鼎的成吉思汗或阿睦尔撒纳,无论是石砌的草原大道还是几千年星星点点遗下的各式古墓:一切在这片黑泥巴上都黯淡地沉灭了。山影灰了,树林淡了,毡包模糊了,炊烟终于和天地溶成一色,轻轻拥推着这异界般的夏牧场吐出一个久久的喘息。

野望消沉了,堕入仿佛情欲般的夏夜草原的游魂般的呼吸之中。

Bata从毡帐里出来,唤我快些进去。哈萨克人迎宾的礼性,还有煮熟的羊肉已经准备就绪了。

那条古道应当备忘如下:

经蒙古人民共和国境内一座叫做乌兰大坂(Ulan Daban)的山口,自34号界碑进入阿勒泰。于克勒干敖包东侧南下,绕边、中、花3个海子;与自35号界碑入境的另一条古路于卡增大坂(Kazen Daban) 以东汇合。汇合后的大道遇滩消失,遇山修起,陡谷石筑,通向山外的哈尔嘎特大通道。

然后, 再汇合(或并行) 自中蒙国界67号界碑处Baka-ebi至盐湖、再至Ikeebi的大道,南下准噶尔将军戈壁,直指木垒或吉木萨尔一线的古路。

《长春真人西游记》载:“二红山当路。又三十里成卤地。前至白骨甸地皆黑石。”

问了牧人们,Baka和Ike(小、大)两座山都是红色。中有Dabsu,蒙语盐池。醉酒高歌的老妇人念念不绝地叨叨着乌兰大坂,显然那是自蒙古高原进入中亚的最大咽喉,可惜我不可能越境去查人家的领土。

写上这几行文牍是为了备忘么?也许只有我知道它的“史学”价值。在日本时谈到这次调查,见到过许多羡慕和怂恿的眼光。好像我也曾经打算过再深钻一下,搞一篇海内外扬名的论文。从青河武装部Dika部长那儿我已经抄了万分之一图的图号,难道我不曾准备让这条死路在学术上再活跃一番么?

黑泥巴(用蒙语写成“哈拉·巴勒其嘎特”就优雅了)草原皓月当空。脚旁蒙古的山和境内这边的山都苍茫无依。说不清为什么草地漾动般悄悄在动,山影林影都在忍受着高海拔的清冷。我披衣出外,肩肘间涌着清白的雾。心中被冻了一怔,接着就充满了冰冽的凉意。

老主人也披衣出来了,我猜他是担心狗会咬我。我在月光下望着他,只觉得他漆黑得像一个阴界的魂。我想问候或搭讪几句,但是我没有几句哈语。我沉默着,他也默默等着我。我想出了一句:

“Jakse Jaylaw,”好夏牧场;我听见自己的嗓音像一声塑料人的响声。

“Jaylaw Jakse,”他赞同地答。夏牧场好,接着他突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都陷入了无言。

不,我永远也不会去搞那篇什么论文了。仅仅在这篇散文中留一条线索,让哪位偶然翻翻文学作品的学者去青河考察吧。或者去巴音乌里盖——蒙古人民共和国拥有着那座乌兰大坂的省份去考察吧,他们会发现整整一条成吉思汗的石筑大道。

英雄的时代结束了。

我只独自一人默默悼念英雄。我不干那种事情——当年英雄帐下几十万战士没有一个人屑于于那种事情,

英雄的道路如今荒芜了。无论是在散发着恶臭的蝴蝶迷们的路边小聚落点,还是在满目灼伤铁黑千里的青格勒河,哪怕在忧伤而美丽的黑泥巴草原的夏夜里,如今你不可能仿效,如今你我不到大时代的那些骄子的踪迹了。

老人探询地望着我,欠着身躯。

我抱歉地道着谢,迈回了毡房木门。

真的,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重访阿勒泰。我也没有搞那个“科学研究”;因为我一翻开资料就觉得有一种嚼英雄粪便的感觉。我只是永远地怀念着阿勒泰大山,我清晰地看见有一条雄壮的大河般的道路,山间谷底奔腾蜿蜒。没有人知道它,只有我和那些牧人想着它。

芳草野草

北京的夏季是如此恐怖,以前虽然一直熬煎般体味咀嚼着,却一直没有总结出这种恐怖之意来。不仅是酷暑苛烈,漫漫无期,不仅是蒸闷揪心,日下如灼——我最感到恐惧的,是人已经厌恶而躲避一地绿油油的野草了。

溽暑京城的荫下,野草是粘腻的。

绿丛茂盛粗野地等着,想把人浑身湿透再刺痒,然后缠住在曝日下蒸。

我是从什么时候起,就总是慌慌地逃避碧绿、逃避野草了呢?

其实我清楚,我甚至在骨肉中都是一个真正的草地人。

我曾经那么喜爱烈日烤烧下的夏季乌珠穆沁。我那时把被紫外线烫伤了的颊贴在枯干的青草波浪里,在羊群卧定时酣沉地在牧场山坡上独自大睡。

有时还大胆地把马笼头拴在脚上。

后来,我一连20年记忆着那时嗅到的野草的浓烈苦味儿。因为记忆的偏执和牢固,我几近重复地、大量地写过这种夏天野草和它的气味。

北京年复一年苦热着的夏天,也许它使得野草都异化了。不用说奢望伏在大海般的野草坡上独自和大自然默诉衷曲,就连对刷刷走过草地的想象都很困难:我总觉得那粘粘的饱水的绿丛里藏满了蛇蝎,或是一些不凶残但更恶心的虫。

它们茁壮而茂密;我不理解它们怎么有这样健康的神经。应该是只有世袭的豪门子弟才能这样喧嚣着生长的,我觉得望着它们的时候两耳被尖锐得意的锐声撕得疼痛欲裂。它们无耻而洋洋万言;我不知自己还能当着它们讲一讲二加一的道理么。伪作、伪学之上,如今已经有了伪草——人还能和世界交流吗?它们再不讲野草的本份,我寻不见朴实、羞涩、文雅、窘迫、勤苦、士之愤怒和布衣之节,如今已经不是分期中的上一段;如今是人民堕落的新时代了。这就是都会的野草,都会压力和威逼、利诱和煽惑之下的野草。难道昔日伴我从东乌珠穆沁大片野草中来到都会的那一伙年轻人,他们能忍受这样的草环境么,我不信。

在这一派草环境草风景中,我知道我们全惊呆了。

读过的、经过的、听说的世界上,好像没有一个参考。不敢置信的忍受,正由每一个野草般质地朴素的伙伴们忍着。

我也一样。每天我都数着生计送往迎来,每天我都宁心肠气尽力而为,然而我清楚地感觉着自己心上绷紧的一根硬弦,而且每天都感到这弦在恶草湖腥中层层锈着。渐渐地,我觉得自己游泳蹒跚在这绿污的腐草之中,我只能一天天拥着它、随着它。我的事情总是被隔得很远,而读它接受它或排斥它,却仿佛已成了我的正业了。

我想不承认它。可是我只能承认它也是野草。鲁迅先生写过散文并束以野草为名,他在深夜想到的是像这样的野草么?

奇旱恶热的北方,如今快换遍了这种植被了。那革湿淋淋伸展纠扭着,蒸泡着瘴气绿得发黑。它长遍了楼群阴角,又爬遍了路旁街心,如今它快要淹没人心了。

翻回这几页,我心里难过了。我是从来不让粘腻污脏沾上自己的笔尖的,我是从来两眼一闭就看见了一方净土、一种感动、一个遥远但价值深刻的新事物的。不仅在下一个字,其实我可以开路不久就笔锋一转开托出那些乌珠穆沁、伊犁河谷、陇东黄土的。但是,难道主观唯心论就是唯一残存的一手么?难道搜索枯肠妙笔生花写尽三片北方陆地的淳朴野草的风采,就算获得了野草的真实和意义了么?

有时静静地盼着,想象同道人正在奋起,铲除它们。

然而,连自己心中那根弦也在腐着锈着。我得到了结论:不会有一个人与你同行的。

翻开鲁迅先生的野草,他写尽了苍凉心境,但是他没有写他对这草的好恶。他说自己的生命化成泥土后,不生乔木只生野草。他还说自己这草吸取人的血和肉。我读了才觉得震惊:何止一根弓弦锈着朽着,原来在中国,人心是一定要变成一丛野草的。我第一次不是读者,而是将心比心地感到了他的深痛。

竭力闭目,从而看见一派北国大陆,再用爱心描摹那里的野草(看来那些只是芳草)——唯心主义的办法比起先生来,究竟差在哪里呢?我想承认自己招差一筹,但是在哲学上我不想退步。

我想它存在、我希望它存在,所以它存在了——写多了芳草是其实中我得到的一种正道。

我若写起野草——算了,我还是不写的好吧。就让它们淫生暴长,就让它们蚀断弓弦滋蔓心田,我等着我生命的腐朽之日,等着我也化成一蓬肮脏的野草。

这样的恐怖在清醒中会纯洁,会渐渐坚硬起来。一个伊斯兰的男子,其实他心中的洁癖就是他的宿命:在野草最终无法和野草区别,就像于阗的璞玉无法和石头区别一样,在那一天——当先生反复盼望的地火奔突,烧尽一切野草乔木的时候,伊斯兰的男子留下的只是几个字:

只承认不在的芳草

会有少数几个同类苦苦恋着我的文字,我该给他们一句忠告。如果你们的内心还没有达到这样,如果你们还用不着一个假的幻象来麻醉自己安慰自己,那么就扔了我的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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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3 11: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