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条 | 百鬼夜行街 |
释义 | 基本信息作者夏笳,发表于2010年8期,获得2010第二十二届银河奖优秀奖,将被改编为漫画。 内容选段惊蛰 鬼街的街道细而长,像一根青幽幽的衣带,从南到北不过十一步,从东到西却可以走一个时辰。 街西头是破败的兰若寺,寺里有很大的园子,里面种着各色瓜果菜蔬,还有竹林和荷塘,荷塘里面养着鱼虾,泥鳅和黄螺,这样我才一年四季都有得吃。傍晚时分,我坐在大殿的屋檐下读《淮南子》,看见燕赤霞挽着一只竹篮走过来,他的裤角高高卷起,腿上满是黑泥,我看到他这幅样子,禁不住吃吃笑起来。 苦禅师从黑暗的角落里咯吱咯吱移动过来,用戒尺在我头上敲了一记。 我被敲得很痛,捂着脑袋愤恨地瞪他,他肃穆的铁皮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好像大殿里那些佛像。我扔下书本,一溜烟跑了出去,苦禅师在后面咯吱咯吱地追,他的关节早已锈迹斑斑,动作慢得像蜗牛。 我跑到燕赤霞面前,看见篮子里躺着几颗刚从地里挖出的嫩笋。 “我想吃肉。”我仰头对他说,“你用弹子打禾花雀给我好不好?” “禾花雀要秋天的时候才肥,现在是它们筑窝生蛋的时候,打下来明年就没得吃了。”燕赤霞回答。 “就打一只嘛。”我扯住他的袖子耍赖,他坚定地摇摇头,将篮子递到我手里,摘下斗笠来擦汗,我看着他的脸又忍不住笑起来,他的脸像鸡蛋一样光溜溜,长着稀疏而卷曲的黑色毛发,像田里没锄干净的杂草。据说他的胡子和头发曾经非常茂密,然而我总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扯几根下来玩,天长日久就变成了这幅模样。 “你是饿死鬼转世吧。”他用大手按着我的脑袋说,“这满园子吃食都是你的,还怕有人跟你抢不成?” 我只好冲他扮个鬼脸,提着篮子出去了。 园子里刚下过一场雨,湿润的泥土里隐隐有虫儿鸣叫,再过几个月,就有绿油油的蚱蜢四处乱蹦,把它们抓起来,串成一串放在火上烤,金黄流油。我一面想着,一面觉得有虫子在空荡荡的肚子里面吱吱叫,便迈开双腿跑了起来。 傍晚的街道空空落落,金色余晖洒在青石路上,把我孤零零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跑回家,看见小倩正坐在黑洞洞的屋子里梳头,屋里没有镜子,所以她总是把头摘下来放在膝盖上梳妆,她的头发那么长,像墨色的卷轴,展开来可以铺满整个房间。 我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等着她把头发梳好,盘成斜月状的发髻,用一根镶有红色珊瑚珠的乌木发钗固定,然后她把头装上,还让我帮她看有没有装歪。我不明白小倩为什么要这样认真,就算她把头别在腰间走来走去,大家还是会一样称赞她的美丽。然而我乖乖地点着头,说:“很好看。” 其实我什么都看不清,我的眼睛不像鬼那样能在暗处看东西。 小倩得到我的肯定,拎着篮子去灶房里烧火做饭,我坐在一旁拉风箱,给她讲白天里的见闻,我讲到苦禅师用戒尺敲了我的头,小倩便伸出一只手,在被敲的地方轻轻抚摸。她的手白而凉,像一块玉石。 “书还是要好好读的。”小倩说,“将来你离开这里,去外面的世界闯荡,总要有些谋生的本领才行。” 她说话的语气十分温柔,像又甜又软的麦芽糖,于是我的头上的包便不痛了。 据小倩说,我是燕赤霞在兰若寺里捡到的。我被遗弃在大殿的台阶上,肚子饿得哇哇大哭,燕赤霞被吵得没有办法,扯下一把柔嫩的虎耳草放进我嘴里,我吮吸着草茎的汁液便不哭了。 没有人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 那个时候鬼街的生意已经衰落得不象样子,很长时间里没有一个游客,小倩说,多半是有人发明了更新潮更有趣的玩物,于是旧的就被人遗忘了,这种事情她见得很多。在做鬼之前,小倩曾经有过非常丰富的人生经验,她嫁过两次人,生过七个孩子,并把他们一个一个抚养成人,这些都是她告诉我的。 后来她的孩子们得了病,又一个一个死去了,小倩为了筹钱给孩子们治病,便把自己一份一份地卖掉,牙齿,眼睛,乳房,心脏,肝,骨髓,最后卖掉的是她的灵魂,她的灵魂被卖到鬼街,灌入一个女鬼的身体里,有着黑色的长发和又白又凉的皮肤,那些皮肤是用光敏材料做成的,一碰到阳光就会燃烧起来。 燕赤霞抱着我走遍整条鬼街之后,最终决定把我交给小倩抚养。 我见过小倩生前的照片,被她藏在梳妆台最角落的一个小柜子里面,照片上的女人粗眉大眼,面色黧黑,比她现在的模样差了很远。尽管如此,我却不只一次看见小倩对着那张照片默默掉泪,她的眼泪是淡红色的,落在洁白的裙裾上洇开,像一些开残的桃花瓣。 每个鬼生前都有很多故事,他们的身体被烧成灰,洒进泥土里,那些故事却还活着。白天,当整条鬼街陷入沉睡时,那些故事就会变成梦境,在黑洞洞的屋檐下盘旋缭绕,像一些无家可归的燕子,那时候只有我一个人会从街上走过,只有我看见它们,听见它们嘤嘤的歌唱声。 我是鬼街上唯一的活人。 小倩说,我注定不属于这里,等我长大成人,就会离开的。 香气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弥散开来,肚子里的虫儿叫的更加厉害。 我一个人坐在桌边吃了晚饭,冬笋烧腊肉,虾酱鸡蛋羹,还有荠菜饭团,热气腾腾捧在手里。小倩坐在一旁默默地看,鬼是不吃饭的,鬼街的居民都不吃饭,燕赤霞和苦禅师也一样,他们靠其它方式过活。我把脸埋在碗里狼吞虎咽,心里想着,离开这里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吃到这样美味的菜肴。 大暑 夜幕降临后,整个世界变得热闹起来。 我独自去后院的井边绞水,轱辘咯吱咯吱叫着,与往日里相比声音有些不同,我探头往下看,看见桶里坐着个白衣长发的女鬼。 我拉她上来,她湿淋淋的头发盖着脸,只从缝隙里露出一只眼睛看着我。 “宁哥儿,今晚百鬼游街,你不去看热闹吗?” “我要打水给小倩洗澡。”我回答,“洗完澡我们就去。” 她摸了摸我的脸,说:“你这孩子真是乖。” 她没有腿,只好爬着走了。我听见院子里窸窸窣窣的声响,绿莹莹的鬼火四处飘荡,像一群不安分的流萤,空气里有各种花腐败的香甜气息。 我回到黑洞洞的屋里,把水倒进香柏木的浴盆。小倩在我面前脱了衣服,我看见她赤裸的腰和背,背上有一行暗红色的条形码,像一条小小的蛇,她的身体上有莹白的光芒在流转。 “你不跟我一起洗吗?”她问。 我摇摇头,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拒绝,小倩叹一口气,伸手拉我说:“来吧。”我便没有再继续摇头。 我们两个坐在浴盆里,香柏木的气味十分好闻。小倩用她冰凉的双手帮我搓背,嘴里轻轻哼着一首曲子,她的声音很好听,据说每一个听过她唱歌的男人都会爱上她。 等我长大后,会不会爱上小倩呢?我一边想,一边低头看自己小小的手,手上的皮肤被洗澡水泡得微微发皱,像一张受潮的牛皮纸。 洗完了澡小倩给我梳头,替我换上新缝制的短衫,末了往我衣角里塞进一大把锈迹斑斑的铜钱。 “去玩吧。”她说,“记住,别贪嘴吃坏了肚子。” 我走出门,街上亮起了无数灯火,将夏夜的星空照得黯然失色。那些鬼狐精怪们从一间间破败的宅院里走出来,从墙缝,橱柜,重檐和井栏中走出来,手挽着手,肩并着肩,成群结队地信步游荡,将细而长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我挤在他们中间四处张望,街道两侧的店铺和货摊里飘来各色香气,像大大小小的蝴蝶扑打着鼻子,那些卖货的鬼怪们看到我,都拼命招手吆喝。 “宁哥儿,这边来!刚出锅的桂花糕,热乎的哟!” “糖炒栗子,糖炒栗子,又香又甜的糖炒栗子!” “炸糕!香喷喷的炸糕!” “人肉包子,人肉包子一文钱两个叻!” “宁哥儿快来看吹糖人儿,又好吃又好玩!” 其实人肉包子里面并没有人肉,那只是一个招揽游客的噱头。 我放开肚皮吃了一阵,终于撑着了,只得坐在路边歇一阵。街对面的高台上点起了一人多高的白纸灯笼,有鬼怪在上面表演各种杂耍,然而无外乎吞刀,吐火,美女变骷髅一类,我对这些并不很感兴趣,真正好看的还在后面。 有个黄皮的老鬼推着一车面具到我面前,说:“宁哥儿,挑个面具吧,有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修罗,夜叉,罗刹,还有辟邪和雷公。” 我挑了许久,挑中一只红发碧眼的罗刹面具,黄皮老鬼接了我的铜钱连声道谢,身子弯得像一把弓。 我把面具扣在脸上,摇晃着肚子继续向前走,突然间乐声大作,满街鬼怪一起停下脚步,我回头望去,看见游行的队伍远远开来,领头的是二十个一寸来高的绿衣蛤蟆,手里捧着锣钹,小鼓,胡琴和竹笙,后面是二十个黑衣蜈蚣精,手里都举着各色彩灯边走边舞,再后面是二十个黄衣蛇妖,把彩纸剪成的花一把一把洒向空中,再后面就看不太清了,队伍最中央是两个白衣的独眼力士,都有三层楼那么高,他们扛着一盏小小的软轿,小倩的歌声从里面滚落出来,像是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掉下来砸到我的头上。 夜空中亮起各色烟花,绯红惨绿烟紫流金。我仰头望着,觉得自己的身子也变轻了,向着天上飘去。 整条鬼街上的鬼狐仙怪们都跟在游行的队伍后面,边唱边跳,由西向东慢慢行进,街东头有一株很老的桂树,树干要三个人才能合抱得过来,树上有许多乌鸦,每一只都会说人话。他们叫那棵树老鬼,说它掌管着整条鬼街,谁博得它的欢心,谁就飞黄腾达,谁违抗它的命令,谁就要倒霉。 然而我知道这支队伍今晚到不了老鬼那里。 走到街中央的时候,大地震动起来,青石路面一块一块向四周裂开,从下面的土地里爬出许多巨大的白骨,每一根都有兰若寺的柱子那样粗,它们慢慢聚拢到一起,变作一具骷髅,在月夜里闪着瓷白的光。黑色的泥土像泉水一样从它脚下涌出来,爬到骨架上面去,化作血肉,最终它变成一只黑夜叉的模样,有着黝黑的皮肤和一只大得出奇的角,当它站起来的时候,那只角几乎要刺破漆黑的夜空。 相比之下,那两个白衣力士还不到它的小腿肚。 黑夜叉转动巨大的脑袋四处张望,这是每个狂欢夜里例行的节目,它要从游客中抓一个活人带走。没有游客的夜晚,它就只能失望地回到地下长眠,等待下一次机会。 它向我慢慢转过头来,我摘下脸上的面具扔到一边,于是它盯住我看,通红的眼睛像烧热的煤球。 小倩从软轿里探出半个身子,尖声叫道:“宁哥儿,跑呀!快跑!” 夜风吹起她的裙角,像深紫色的花瓣一层层绽开,她的脸好像玉石雕成的,上面有橘红色的灯火流淌。 我转头飞跑起来,身后跟着黑夜叉沉重的脚步声,每一步都震得整条街摇摇晃晃,路边的屋檐上扑通扑通往下掉瓦片,好像熟透的果实。我跑得像风一样轻快,赤脚拍打着青石路面啪啪作响,那巨大的脚步声一瘸一拐,紧追不舍。几年前,我曾从地下偷偷挖出一块碗口大小的骨头藏在床底下,那大概是它脚后跟上的骨头。打那以后它就再也追不上我了。 街上的鬼怪们都为我让出道路,齐声高喊着:“快跑,宁哥儿,快跑!”我看见他们脸上飞扬的神采,像各色烟火在夜色里绽放。我的心扑通扑通敲打着胸膛,这热闹的鬼街上唯一一个活人的心跳。 我向着兰若寺跑去,只要能在黑夜叉抓到我之前找到燕赤霞,我就安全了,这是游戏规则,也是这节目的一部分。每个狂欢之夜,他都会穿戴整齐地坐在大殿台阶上等我,我一边跑一边尖叫着:“救命啊!大侠救我!”他长啸一声拔地而起,跃过高高的围墙落到鬼街上来,左手持一把黄底红字的道符,右手从背上的行囊里抽出斩妖剑,冲着朗朗夜空大喝一声:“大胆妖孽,竟敢祸害无辜百姓,看我燕赤霞今日替天行道!” 但他今夜忘记戴斗笠出来,便把一张鸡蛋般光溜溜的脸暴露在满街灯火中,上面弯弯曲曲的毛发已经不剩几根,这与他脸上的森然正气十分不相称,于是我一边尖叫一边大笑起来,终于笑呛了嗓子,摔倒在冰凉的石板路上。 这一幕成了整个夏天里印象最深刻的记忆。 寒露 天上有一层薄薄的云,将满月的辉光挡住了,我蹲在兰若寺的荷塘边,只能看到满塘残荷暗暗的影子,在风里起起伏伏。 夜凉如水,草丛里的秋虫唱个不停。 菜园里的茄子和豆角已经熟透了,散发出阵阵清香,我无法抵御那气味传达出的诱惑,一心想要趁着夜色偷摘一些回去,燕赤霞说得不错,我或许真是饿死鬼转世。 然而我等了许久,始终没有听到燕赤霞如雷的鼾声,相反地,却有一串脚步声从草丛里穿过,那脚步声的主人到了燕赤霞住着的小屋门前,轻轻推门进去,又过了片刻,从黑洞洞的屋里传来一男一女谈话的声音,男的是燕赤霞,女的是小倩。 小倩说:“你叫我来做什么?” 燕赤霞说:“还不是商量那件事。” 小倩说:“我现在还不能跟你走。” 燕赤霞说:“怎么不能,不是说好了么?” 小倩说:“再等几年,宁哥儿还小。” “宁哥儿宁哥儿,又是宁哥儿!”燕赤霞声音恼怒起来,“我看你真是被鬼迷了心窍了!” 小倩可怜巴巴地说:“我养了宁哥儿这些年,总不能说走就走吧。” 燕赤霞恨恨地说:“你总是说宁哥儿还小,总是让我等,你让我等了多少年,可还记得么?” “记不清了。”小倩低声答道。 “你不是每年都替他缝制新衣么,怎么会记不清?”燕赤霞冷笑道,“我可记得清楚,这菜园里的瓜果一年一熟,我已经看管了十五年,十五年!自他七岁那年起,他的样子可有变化么?你还当他是个活人!” 小倩沉默了一会儿,开始嘤嘤地低声啜泣起来。 燕赤霞叹了一口气,说:“不要再骗自己了,他与我们一样,不过是个玩物罢了,值得你这么当真么?” 小倩依旧嘤嘤地哭,越哭声音越悲切。 燕赤霞又叹一口气说:“早知道我就不该捡他回来。” 小倩一边哭一边低声说一句:“离开鬼街,我们又能去哪里呢?” 于是燕赤霞也不再说话了。 我听着小倩的哭声,突然觉得心里十分难过,便偷偷从园子围墙的破洞中钻了出去。 这时候薄云散开,清冷的月光洒在青石街道上,凝成一粒一粒闪闪发光的露珠,我光着脚踩在上面,觉得浑身发凉。街上依然有些小店开着,鬼怪们看见我都热情地打招呼,兜售刚出炉的绿豆饼和桂花糕,我却不想再过去吃他们的糕点,我算什么呢,与他们一样,甚至还不如他们。 每一个鬼都曾经是人,假的身体里住着一个真的的灵魂,我却从里到外都是假的,从诞生到这个世界上那天起就是假的,每一个鬼都有生前的故事,我却没有,每一个鬼都曾有父母和家人,有对他们的爱和记忆,我也没有。 小倩曾说过,鬼街会衰落,是因为有人发明了更新潮更有趣的玩物,我就是这样的玩物吧,用更精湛的技术做成,足可以假乱真,我会哭,会笑,会吃东西,会拉屎撒尿,会摔倒,会痛,会流血,会听到自己的心跳,会从一个婴孩的模样慢慢长大,只是长到七岁就停止了,永远没有长成大人的一天。 鬼街的居民们是游客的玩物,我却成了小倩的玩物。 假作真时真亦假。 我慢慢向着街东头走去,一直走到那棵名叫老鬼的桂树下,桂花的香气弥散在夜雾中,又甜又凉。我突然很想爬到树上去,这样就没人能找到我了。老鬼把它的枝子都垂下来,好让我攀着它们向上爬。 我坐在繁茂的枝叶中间,觉得心情平静了一些,那些黑漆漆的乌鸦落在周围,玻璃眼珠在暗夜里闪着红光,其中一只开口说道:“宁哥儿,这么好的夜晚,你不去兰若寺偷菜,跑来这里做什么?” 我知道它明知故问,鬼街上的一切大小事都被老鬼掌控着,那些乌鸦就是它的眼睛和耳朵。 我说:“我怎样才能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一个活人?” “你可以把你的脑袋砍下来。”乌鸦回答,“活人的脑袋砍下来会死,鬼却不会。” “可要是砍下脑袋,却死了怎么办?”我说。 乌鸦们嘎嘎嘎地笑起来,又有两只乌鸦飞下来,嘴里叼着两面式样古旧的铜镜,分别立在我身前和身后,借着树叶缝隙中漏下的月光,我终于看清了镜子里的影像,小小的脸,黑黑的头发,细细的脖子。我撩起头发,看到自己的脖子后面印着一行暗红色的条形码,像一条细细小小的蛇。 我想起小倩背上也有同样的标记,想起炎热的夏夜里,她用冰凉的手帮我搓背。想着想着,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 冬至 这个冬天又干又冷,却总有隆隆的雷声从远处传来。小倩说,那是千年一度的雷劫。 雷劫从天而降,专烧这世间的鬼狐精怪,避得过的,可以再享千年寿命,避不过的,就被烧得形神俱散。 我心中知道这世上并没有什么雷劫,小倩做鬼做得太久,已经有些胡涂了,她冰冷的手拉着我,脸色惨白如纸,她说要避雷劫,就得找一个厚德福泽的活人守在旁边,雷公投鼠忌器,就不好轻易掷下雷火。 因为这个缘故,我计划中的出走被耽搁了许久,行李其实早已偷偷整理好了,几个偷来的土豆,几件旧衣物,我的身体再也不会长大了,所以这些衣服足够我穿很久,我也没有拿那些小倩塞给我的铜钱,外面的世界或许不用这些。 我想离开鬼街,到别的随便什么地方去看一看。 我想知道真正的活人是怎样过活的。 然而我毕竟还是没有走成。 冬至这天早上下起了雪,雪片又小又白,像是细碎的木屑,落到地上就融化了,直到晌午才积起薄薄一层。 我一个人走在冷冷清清的街上,心中觉得十分无聊,往年这个时候,我都会去兰若寺找燕赤霞,我们敲开荷塘上的薄冰,把自制的简陋鱼竿伸到冰下面去钓鱼。冬天的鲶鱼脂肪丰厚,加上蒜头一起烧,滋味很美。 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燕赤霞了,不知道他的头发和胡子有没有长出来一些。 雷声依旧隆隆地响着,忽远忽近,把嗡嗡的振动留在耳朵里。我一直走到老鬼那里去,爬到它的枝梢中间坐着,雪片窸窸窣窣地落,却落不到我身上,周围又温暖又安静,我把身子缩成一团,像只鸟那样睡着了。 梦中,我看见鬼街变成了一条细细长长的蛇,老鬼是它的头,兰若寺是它的尾巴,那些闪闪发光的青石路面是它身上的鳞片,每一块鳞片上都画着一张小小的鬼脸,十分精致美丽。 然而那条蛇却在不停地翻滚扭动,像是遭受着很大的痛苦,我仔细看去,原来有一群白蚁和蜘蛛正在啃咬它的尾巴,发出蚕食桑叶一样的声音,它们用尖利的牙齿和脚爪把它身上鳞片一块一块撕扯下来,露出下面的血肉。青蛇无声地挣扎,最终一寸一寸消失在那些虫子口中,当身体逐渐被吃完的时候,它发出一声悲切的尖叫,把一个孤零零的脑袋向我转过来。 我看见它长着小倩的脸。 醒来的时候,寒风正吹着满树叶子哗哗作响,周围太过安静了,那些聒噪的乌鸦都不知去了哪里,只剩下一只又老又丑的蹲在我胸口打着盹,嘴巴像长长的胡子那样垂下来。 我心里慌得难受,就拼命摇醒它,它睁着两只破碎的玻璃眼珠,声音哑哑地说:“宁哥儿,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说:“我该去哪里?” “去哪里都好。”它说,“鬼街要完了,我们大家都要完了。” 我从树叶中探出头去,看见青灰色的天幕下,有大群乌鸦正在兰若寺上空盘旋,嘎嘎嘎地叫个不停,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景象。我跳下树,迈开双腿奔跑起来,跑过细细长长的街道,跑过黑洞洞的门和窗,很多鬼都被乌鸦叫声吵醒了,但它们不敢出门,只能躲在门窗的缝隙后面哭叫,像是冬天房屋下的一群蟋蟀。 兰若寺破败的围墙已经被推倒了,很多巨大的钢铁蜘蛛正爬在大殿上,把暗红的琉璃瓦和雕花木梁一块一块扒下来扔在雪地里,它们有着扁平的身子,冒着蓝光的眼睛和锋利的嘴,模样十分丑陋,从它们身体里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就像在打雷。乌鸦们拍打着翅膀上下翻飞,抓起地上的砖瓦向那些蜘蛛砸过去,然而这样微弱的力量不足以阻止它们,瓦块打在钢壳上,发出零星的空洞回响。 菜园被踩烂了,露出雪地下面的黑泥和一些惨白的块根。我看见苦禅师的一只胳膊从瓦砾堆中伸出来,关节处锈迹斑斑。 我在园子里奔跑,喊着燕赤霞的名字,他听见我的声音,从小屋里慢慢走出来,依旧穿着那身捉鬼降妖的装束,头上戴着斗笠,手里拿着剑。我想要喊他帮忙,让他打跑这些蜘蛛,然而话却含在嘴里吐不出来,像一块又苦又涩的糖,燕赤霞用一双悲伤的眼睛看着我,走过来拉住我的手,他的手像小倩的一样冰冷。 我们并排站着,看着雄壮的大殿一点一点消失,崩塌,化作一堆瓦片,砖石,泥块和木料。 它们把整个兰若寺都拆掉了,围墙,大殿,菜园,荷塘,竹林,还有燕赤霞的小屋,只留下一片泥泞的废墟,然后它们继续向鬼街前进,把青石板的路面挖开,把道路两旁破败的宅院推平,宅子里的鬼怪们被驱赶出来,一边跑一边凄厉地嚎叫,它们身上的皮肤在暗淡的天光下慢慢烧了起来,却没有火焰,只是一块一块变黑脱落,发出刺鼻的焦臭气味。 我跌坐在雪地上,被那气味熏得干呕不止,一边呕一边嚎啕大哭。 原来这就是鬼街的劫数。 被烧得面目全非的鬼怪哭喊着,奔跑着,挣扎着,在雪地里留下各种脚印,像一些歪歪扭扭的字迹。我突然想起小倩,又迈开腿飞跑起来。 小倩依旧坐在黑洞洞的屋子里,一边梳头一边唱歌,她的歌声在隆隆的雷声中起伏,那样安静,那样透明,像月光下的梦境,她的身上散发出各种花草香气,一层又一层缭绕不去,她的头发就像火焰,在空气里摇摆个不停。我站在那儿一边流泪一边听她唱,直到整个房子都摇晃起来。 屋顶上有各种声响,钢铁声,碰撞声,脚步声,还有燕赤霞的呐喊声,瓦片哗啦啦掉下来,漏下一大片天光,光芒里银色的雪片四处乱飞。我把小倩推到阴暗的角落里,一个人跑出门,看见燕赤霞在屋顶上仗剑而立,寒风吹动他的衣襟,像在撕扯一面灰色的旗子。 他跳到一只蜘蛛背上,用剑刺它的眼睛,蜘蛛挣扎了一阵,把他甩下来,然后伸出两只尖利的脚爪抓起他的身子,送到嘴里去咀嚼,像在吃一小块酱菜一样,燕赤霞的身体一块一块从它嘴里掉下来,叮叮咚咚敲打着屋上的瓦片,他光溜溜的脑袋沿着倾斜的屋顶滚下来,落在我脚边,像一枚熟透的鸡蛋。 我捡起他的脑袋,他盯着我死死看了一阵,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恼怒与怨恨的神色。然后他把眼睛用力闭上了,像是不忍心再看这一切。 蜘蛛把燕赤霞的身子嚼成一堆碎渣,然后从屋顶上跳下来,轰隆隆地向我爬过来,眼睛里面闪着幽蓝的光。小倩从后面扑上来,冰冷的双手抱住我的腰往回拖,我用了一点力气才把她推回屋里,然后我捡起燕赤霞的剑,向着蜘蛛冲过去。 钢铁寒光闪过,我的头咕噜咕噜地滚落到青石路面上,血溅得到处都是。 整个世界倾斜了过来,倾斜的天空,倾斜的街道,倾斜的雪花在飘。我尽力把眼珠转过去,看见蜘蛛正在咀嚼我的身体,一股暗红色的浓稠泡沫从它嘴里涌出来,星星点点地落在雪地上,它嚼着嚼着,突然就不再动了,眼睛里幽蓝的光芒熄灭下去。 像是得到了什么无声的信号一样,它身后其它蜘蛛也一只一只停下来,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风停了,雪片无声无息地落在它们身上。 我想要笑,却笑不出声音,因为脑袋和身子分开了,没办法吸气,于是我咧开嘴,让那个有些扭曲的笑容停留在脸上。 那些蜘蛛也把我当做了一个活人,把我的身体当做血肉之躯,它们不可以伤害一个活人,伤害了就要自我毁灭,这也是游戏规则,不管是鬼还是蜘蛛,都不可以违背。 我只是没有想到这些家伙竟然这样蠢笨,比鬼还要好骗。 眼前渐渐地模糊起来,像是有一层纱从青灰色的天上掉下来,把我的头蒙在下面。我想起那些乌鸦的话,原来脑袋砍掉,真的会死。 我在这条街上长大,在这条街上奔跑,现在我终于要死在这条街上了,像一个活人那样死去。 一双白而凉的手伸过来摸着我的脸。 寒风呜呜地吹,将一些淡红色的雪花吹到我脸上,我知道那不是雪,是小倩的眼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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