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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条 《梅次故事》
释义

§ 基本信息

王跃文《梅次故事》朱怀镜调任荆都市梅次地委副书记,开始了新的仕途生涯和人生故事。社会转型期的梅次,充满着生机和躁动,前所未闻的人与事、情与理,无不对身居高位的朱怀镜发生着影响和冲击,考验着他的人格和官品,砥砺着他的操守和才干。毕竟这是一个创造志士能人和滋生崭新理想的时代,朱怀镜历经复杂人事的折冲和情感的短暂迷惑,面对触目惊心的腐败事件终于坚守了自我;获得地委书记一职后,更在为官与做事,才干与抱负相融洽的正途上,开辟出事业和生命的曙色。本书刻画世态,多求逼肖;描写感触,势必精微。于琐碎中逼近真实,于庸常中透视灵魂的颤栗与内心的抗拒。[1]

§ 作者简介

王跃文,男,1962年10月生于湖南省溆溥县。曾在政府机关工作多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自由撰稿人,客居长沙。著有长篇小说《国画》、《官场春秋》、《没这回事》、《文艺湘军百家文库・王跃文卷》、《梅次故事》、《亡魂鸟》、《西州月》、《大清相国》、《苍黄》等,以及小说集、散文杂文集多种。他的文字始终渗透着深沉的忧患意识和凌厉的批判锋芒,有官场小说第一人之称。

§ 书摘

这年头,谁不相信谣言才是傻瓜。很多真实的故事,都从谣言开篇。谣言总是不幸应验,这很让梅次地区的百姓长见识。谣言只不过多了几分演义色彩,或是艺术成分,大体上不会太离谱的。梅次这个地方,只要算个人物,多半会成为某个谣言的主人公。不然就不正常了。

这时,听到了敲门声。朱怀镜还来不及说请进,门就被推开了,缪明和陆天一进来了,笑眯眯的。他俩刚从范东阳那里出来,顺路同朱怀镜打招呼。两人说声有客哪,就站住了。朱怀镜请二位坐,他俩都说不坐了,不打搅了。高前早站起来了,望着缪明和陆天一,只顾着笑。朱怀镜没有介绍高前,彼此也就不握手。缪明说你们聊吧,陆天一笑着点头。朱怀镜同缪明和陆天一再次握手,请他们早点回去休息。朱怀镜送他们出了门,见两人并肩走在红地毯上,头凑在一起说话,像两位生死之交。这场面很有意思,朱怀镜忍不住暗笑起来。缪明个子不高,腆着肚子,左手通常背着,右手总是在肚子上摸来摸去,说话之前,总无声地笑笑,很有涵养的样子。他若是坐着,左手总喜欢悠闲地敲击着沙发扶手,却不让人听到任何响声;右手仍忘不了揉肚子,顺时针三十六次,逆时针三十六次。这大概也是很有涵养的意思。缪明的涵养在荆都官场很有口碑,朱怀镜自然早有所闻。不曾想这涵养到了梅次,却另有含义了,就是傻子。

朱怀镜回到房间,没头没脑地问道:“还有呢?”

高前说:“反正很复杂。梅次官场的最大特色就是玩圈子,是圈子官场,圈子政治。有老乡圈子、同学圈子、战友圈子、把兄弟圈子,等等,五花八门。最有实力的老乡圈子是阴县帮。梅次地区财政、银行和公检法等重要部门的一把手,都是阴县人。因为陆天一是阴县人,那些要害部门的头头脑脑,都是他一手栽培的。

“同学圈子要数农大帮最厉害,也因为陆天一就是农大出来的。陆天一本不是正宗农大出身,只是早些年在农大干部进修班学习一年,补了个专科文凭。后来他官做大了。一帮农大出身的人都来攀同学关系,投在他的门下。

“人大主任向延平的身边有个战友圈子,人数不多,却团结紧密,真有些军人风范。向延平十多年前转业到梅次就是正师职,又年轻,雄心勃勃。但只任了几年地委副书记,再也上不去了。他总说自己不得志,是因为寡妇睡觉——上面没人。”

朱怀镜听着笑了起来,高前便有些得意,说:“这向延平,有个‘三个寡妇论’,很出名。”

“三个寡妇论?”朱怀镜听着怪怪的。

高前笑道:“当年向延平刚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年纪轻轻的就是地委副书记,很牛气。部队干部,说话本来就粗。有一次,他在大会上说,自己能干到这个份儿上,全凭自己的能力和实干,不靠什么后台。他说自己没有后台,好比寡妇睡觉——上面没人。又说,自己有个毛病,就是喜欢喝几口小酒。酒桌上朋友多劝几句,就有些管不住嘴巴,免不了多喝几杯。这叫寡妇的裤子——经不得扯。接着又说,当然,工作需要大家支持,这又好比寡妇生崽——拜托大家帮忙。”

朱怀镜忍不住大笑,眼泪都出来了。高前喝了口茶,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将茶水喷了出来。他揩了揩嘴巴,继续说:“后来,他就只说自己寡妇睡觉——上面没人了。可是他又不甘心在梅次总是事事让人,就网罗些部队转业干部。他也不管你是海军陆军还是空军,只要是穿过军服的,愿意投靠他,他都收编你。

“还有就是拜把子兄弟了。或明或暗的把兄弟圈子到处都有。大家都知道,以陆天一为老大的拜把兄弟有八位,号称八大金刚。有一次陆天一在会上专门批判过官场上拜把子的现象,说得声色俱厉,大家反而更相信他是八大金刚的老大了。这些人说话往往此地无银三百两。据说全地区十个县市中间有四位县市委书记是陆天一的把兄弟,公检法三个部门的一把手也是他的把兄弟。这事儿没人说得清。”

几乎是一夜之间,所有梅次人都知道吴飞被抓起来了。吴飞是胜远建筑集团的总裁,梅次著名的民营企业家,荆都市人大代表,曾被评为荆都市十大杰出青年。

民间传说总是戏剧性的,说是吴飞正带着他的漂亮情妇在外地考察工程项目,不知梅次这边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地委书记缪明亲自打电话给吴飞,请他回来,有要事相商。结果,吴飞和他的情妇在荆都机场一落地,就“咔嚓”,双双戴上了手铐。检察院立马将吴飞秘密押往外地,这边却急坏了陆天一,他可是吴飞的把兄弟!陆天一忙派公安的弟兄沿路拦截。在天河镇渡口,公安的差点追上了检察院的,却让检察院的抢先半步。望着汽车轮渡慢慢驶离码头,公安的急得朝天放枪。

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自然是民间演义。但就像稗官野史有时比官方正史更加可信,百姓的口头故事也绝不是空穴来风。传言是赵一普事后告诉朱怀镜的。朱怀镜只是笑了笑,说道:“乱弹琴!”可他心里却清楚了:百姓不仅知道缪明同陆天一面和心不和,而且知道缪、陆二人对吴飞一个是要抓,一个要保。

民间传闻的风向又变了。原来因为陆天一砸车,都说他是个大清官。这会儿又说他原来是个贪官了。而对缪明,传闻中的形象没有多大改观,依然说他是傻蛋。民间对他的态度,大抵上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朱怀镜正是要他暂时回避一下。“清业,那会儿说到王八,你像是有话要说?”

陈清业望望舒天,支吾起来。朱怀镜说:“舒天在场没事的,但说无妨。”

陈清业就不好意思了,说:“哪里,舒天……当然当然。朱书记,你难道真不知道王八是谁?”

“不知道。”朱怀镜摇摇头。

陈清业说:“荆都建筑行内的人,在一边管王莽之的公子王小莽叫王八。”

朱怀镜说:“这可是骂人呀!”

陈清业说:“当然是骂人。不过大家给他取这个外号,是有来历的。我敢说,那个王莽之,肯定是个大贪官。荆都管区内,只要是两千万元以上的工程,他儿子都要插手。王小莽自己也不搞工程,只是把工程拿到手后,给人家做,他收中介费。什么中介费,只是个说法。实际上就是大工程谁来搞,必得他王小莽说了算。行内人都知道规矩了,只要有大工程,不去找别人,只找王小莽。王小莽有个习惯,对‘八’字特别看重。你托他找工程的话,只要他答应了,先给八万块钱给他,叫前期费用。工程拿到手之后,再付他八十万。工程完工后,付清全部中介费,标准是工程总造价的百分之八。他总离不开‘八’,大家都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王八’。可见大家是恨死他了。”

干完一杯,成义说:“按中国国情,更需要大量像您朱书记这样有能力的领导干部。毕竟是个政治主导的社会啊!”

朱怀镜谦虚几句,又笑道:“看来我同成先生谈得来。我有个精英论,不知成先生和小刘同意不同意。我觉得,中国的精英,只能是准精英。这是同西方国家比较得出的结论。西方国家,真正的顶尖人才集聚在工商企业界,他们是社会财富的直接创造者,是社会精英分子;二流人才才去从政。而我们中国,精英分子却相对集中在党政机关,无缘进机关的才去工商界或别的行业。而西方国家那些进入工商界的精英,因为机制原因,总体上都能做到人尽其才,并有相应的回报,他们也就越发优秀,成为真正的精英。我们国家呢?哪怕你真的就是名牌学府的高材生,当你进入机关打磨多年之后,除了会讲几句空洞的官话,就别无所长了,只能是准精英。好在情况在不断好转,已有一批真正优秀的人才不再迷恋官场,转头投身工商界,他们是值得敬重的先驱者。比如你成先生,就是这中间的佼佼者,是真正的精英人才。而且官本位的思想也在不断变化,最近有个沿海城市招考公务员,要招好几十位,结果报名的才十几位。”

人的外相有时也很占便宜的。王莽之是个高嗓门的山东大汉,说上三句话就会打个哈哈,谁见了都会以为他是个心直口快的大好人。不过朱怀镜早就不相信人的外相了,他在这方面是吃过亏的。早年有个同事,尖嘴猴腮,见人就笑嘻嘻的。都说尖嘴猴腮的人奸猾不可交,可他见这同事实在是热情得不得了,便忘了防备。后来果然就被这人从后面捅了刀子。曾经还有位同事,慈眉善眼的,肯定是好人了,后来发现这人却是地道的伪君子,背地里专门弄人。

最有意思的是口杯换代。最初流行的是玻璃内胆的保温杯,领导干部往会议室里一坐,一人一个保温杯。过了几年,突然一夜之间,他们手中都捧着紫砂内胆的保温杯了。后来更新越来越快,一眨眼工夫,他们都换上了不锈钢保温杯。不论流行哪种口杯,领导干部的换杯工程往往会在两三天之内完成,效率极高。万一哪位领导的口杯因为没有人及时奉送而换得慢了,或是不得已自己偷偷买一个撑面子,那种滋味是很不好受的。

晚上,在荆都做生意的朋友来看望朱怀镜,没带别的什么来,只送了个玻璃口杯给他,正中下怀。打开包装把玩,见了“诺亚口杯”四字。又看了说明书,方知“诺亚”只是个企业名称,仍不知怎么叫这种杯子。心想,就叫它水晶杯?第三天,他捧着水晶杯进会议室,就自在多了。放眼一望,会议室里早已见不到不锈钢杯的影子了。

朱怀镜上次从北京回来没几天,梅次地委、行署好几位领导都弄了顶礼帽戴着,就连颜色也多半是朱怀镜那种藏青色。半个月之后,也就是一次地委扩大会议之后,半数以上的地直部门领导和县市领导都戴上礼帽了。老百姓看着乐了,编了顺口溜:礼帽头上戴,四个轮子转;说像许文强,没有那么帅。周润发扮演的许文强,戴着礼帽,风流倜傥,老百姓印象太深刻了。中国还从来没有过如此受人喜爱的流氓。

伴着礼帽一块儿风行的是关于朱怀镜马上就要当地委书记的传闻。戴了礼帽的各级领导,几乎没有谁不知道朱怀镜头上那顶礼帽是市委王书记送的。那天朱怀镜回到梅次,去缪明那里汇报。缪明抬头一看,说:“你这帽子好像王书记那顶。”朱怀镜笑笑,说:“是的。王书记硬要送给我。”缪明脸上便不太自然了,却使劲儿笑着,说:“很好,很有风度。”后来陆天一见了他,也说:“好像王书记的帽子啊!”他照样笑笑,说:“王书记非送给我不可。”陆天一也是眼睛一亮,立马拍了他的肩膀,笑眯眯的,很有意味。

真是奇怪,他们对王莽之帽子的印象怎么如此深刻?似乎王莽之也是最近才戴上礼帽的。几夜之间,礼帽就成了梅次领导干部的标志了。陆天一也弄了顶礼帽戴着,黑色的。缪明虽然没有戴礼帽,却也找了个机会说自己戴帽子不好看。那是地委领导开会时,缪明玩笑着说的。明白人听着却不像玩笑,他也许是想叫大家别误会了,莫以为他有意弄得同大家离心离德似的。其实这帽子就是他心头的一个结,它的象征意味太大了。

朱怀镜本是无意间说出帽子的来历的,绝无炫耀的意思。可是,说他要高升的传言却更甚了。如今没有传闻的领导,往往是没有出息的。传闻大致是三类:升官、贪污和情人。其实早就有风声,说缪明要上调,朱怀镜接班。如今他将王莽之的礼帽往头上一戴,人们更加相信那些话了。

朱怀镜却因传闻而略感不安。他同王莽之的关系,好像是近了,但还尚欠火候。那么传闻太过火了,怕有负面影响。外面传得有鼻子有眼睛,他只是装蒜。辟谣显然是多此一举。因为吴飞、郑维明的被捕,梅次官场显出些耐人寻味的异样来。缪明、陆天一和地委、行署其他头头脑脑也在传闻中各就各位,有的说要调走,有的说会留任,有的前途未卜。各种传闻大同小异,较为一致的是:朱怀镜任地委书记,陆天一只怕要被抓起来。

凭着直觉,朱怀镜知道,只要把吴飞案彻底抖出来,王小莽的尾巴就会露出来。王莽之也就完了。王莽之没事也得有事了。陆天一迟早也要咬出王莽之。谁都知道王莽之手伸得长,那么各地市和有关厅局还会有些人要被带出来。朱怀镜在官场的口碑就完了。当然官场中人,看上去修养都很好的,不会随意臧否人物。他们要么避而不谈,似乎不屑提起他的名字;要么提起他就摇摇头,觉得此人是个麻烦;哪怕是那些自称最直率的官员,多半也只会说:这个人,多事!哪怕王莽之真的罪该万死,有的人照样会为之扼腕:王莽之是毁在朱怀镜手里。

朱怀镜感觉进退维谷了。可是,他哪怕今天放人一马,只要有机会,王莽之必然还会对他下手的。真是滑稽,只几个月工夫,他便由王莽之的心腹而成心腹之患了。朱怀镜并无负疚之意。这件事上,无论讲做人之道,还是讲为官之道,他自觉问心无愧。

朱怀镜没了睡意,眼睛却闭着。看上去像是睡得很沉,而他的思绪却是万马奔腾。他脑子里上演的是很形象化的场景,包括抓人、审讯、办案人员的严厉、犯罪嫌疑人的狡辩等等。禁不住全身的血往头顶冲,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平和。感觉到两边耳根发痛了,才知道自己一直紧紧咬着牙齿。他突然睁开眼睛,长舒了一口气,定了定神,暗自道:干就同他干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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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19 5:4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