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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条 在流放地
释义

《在流放地》是弗兰兹·卡夫卡(Franz Kafka,1883年7月3日—1924年6月3日)的一篇格调较为恐怖的讲述酷刑的小说。

卡夫卡是欧洲著名的表现主义作家。他生活在奥匈帝国行将崩溃的时代,又深受尼采、柏格森哲学影响,对政治事件也一直抱旁观态度,故其作品大都用变形荒诞的形象和象征直觉的手法,表现被充满敌意的社会环境所包围的孤立、绝望的个人。成为席卷欧洲的“现代人的困惑”的集中体现,并在欧洲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卡夫卡热”。他著有的其它的优秀作品有 《梦》,《骑桶者》,《致某科学院的报告》,《苦难的开始》 ,《饥饿艺术家》,《变形记》,《乡村医生》《判决》,《城堡》 等。

其中一个版本的译文:

“这是一架奇特的机器,”军官用带有几分赞赏的目光看着那架自己十分熟悉的机器对

科考旅行家说。看来旅行家只是出于礼貌才接受了营地司令官的邀请,来观看对一个因不服

从上级、侮辱上级而被判处死刑的士兵执行处决的。整个流放地上对这次处决似乎也没有多

大兴趣。反正,在这个四面被光秃秃的山岗隔绝、遍地黄沙、深深的小山坳里,除了旅行家

和军官之外就只有这个犯人和一名士兵了。犯人长了一张阔大的嘴巴,头发纷乱、面孔不

洁、表情麻木。士兵手里拽着一根沉重的铁链,其下分出几条细点的链子,分别捆在犯人的

脚腕、手腕和脖子上,这些小铁链之间又有铁链相连。犯人看起来像只奴性十足的狗,叫人

以为可以放开让他在周围山岗上随意乱跑,而临刑前只要打个口哨他就会转回来似的。

旅行家对这架机器兴趣不大,在军官忙着做最后的检查时,他有点漠不关心地在犯人身

后踱来踱去;军官一会儿钻到深深埋入地下的机器的底部,一会又攀着梯子去检查上边的部

件。这些本来都是可以让机工干的活,可这位军官,不管他是这架机器的忠实崇拜者也好,

还是由于其他原因这种工作无人可派也好,他却干得非常起劲。“现在一切就绪!”他终于

喊道,从梯子上爬了下来。他疲惫不堪,张着大口呼吸,还把两条女人用的手绢塞在军服的

领口里。“在赤道地区,这种制服实在是太厚了。”旅行家说,却没有像军官所期望的问问

机器的事。“那是,”军官说,一边在一个准备好的水桶里洗着他那油污的双手,“可它代

表着祖国,我们不想忘记祖国。——不过,现在请您看看这架机器,”他马上接着说,一边

用毛巾擦着手,一边指着机器。“到此为止,前边还离不了人去动手,往下都是机器自个儿

干了。”旅行家点点头,跟在他的后面。为了留有余地,军官又说:“当然啦,故障还是会

有的;虽说我今天不希望出现任何故障,毕竟要对之有所估计。机器要连续运转十二个钟

头,就是出点故障,也是些小毛病,立马可以排除。”接着,他从一堆藤椅中抽出一只,递

给旅行家,问道:“您坐下吗?”这位不好推辞,就坐了下来。他坐的地方是个坑缘,不经

意地朝坑里看了一眼。坑不太深。挖出的土在一边堆成了一堵墙,另一边上就是这架机器。

“我不清楚,”军官说,“司令官是不是已经给您解释过这架机器。”旅行家做了一个不置

可否的手势,这可正中军官的下怀,因为这下他可以亲自做解说了。“这架机器,”军官握

住他依着的连杆说:“是我们前任司令官发明的。一开始实验我就跟着他干,事无巨细,一

直到机器搞成,我都参加了。当然了,这个发明的荣誉完全归于他一个人。您听说过我们的

前任司令官吗?没有?那么,要是我说整个流放地的建立都是他的杰作,也并不为之过分。

我们,他的这些朋友还在他在世时就相信整个流放地已经十分完美,他的继任者脑子里就是

有一千套新构想,至少在他死后多年也别想对之有丝毫的改动。我们的预言果然应验了:新

任司令员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可惜您没有见过前任司令官!——不过,”军官停了一下说,

“我在这儿东扯西扯,却忘了说面前他的这架机器。您看见它有三个部分。随着时间的前

进,各个部分都有了通俗的名称。底下的部分叫做‘床’,上边的部分叫‘绘图员’,而中

间这个悬浮部件则叫‘耙子’。”“耙子?”旅行家问道,他并没有十分专心地听。阳光热

辣辣地洒在这光秃秃的谷地上,人很难把精神集中起来。他觉得军官更加令人敬佩。虽然他

身着可以参加阅兵式的军上装,肩上扛着沉甸甸的肩章,身上挂满了绦带,却神采飞扬地讲

解着。而且一边说着话,一边拿着一把螺丝刀这儿拧拧,那儿紧紧。那个士兵却和旅行家一

样,显得心不在焉。他把锁犯人的铁链绕在自己手腕上,一只手支着枪杆,耷拉着脑袋,无

所用心。对此,旅行家并不感到意外,因为军官讲的是法语,而法语当然是士兵和犯人都听

不懂的。然而,让人奇怪的是犯人却竭力去听军官的解说。他双眼朦胧欲睡,目光却盯着军

官,随着他的手指移动,现在,旅行家打断了军官的解说,他也像军官一样看着旅行家。

“对,是叫‘耙子’,”军官回答道,“这个名称很恰当。上边安的针像耙齿一样,虽

说只局限在一块地方动作,非常地巧妙,但整体上动起来跟‘耙子’一样。不过,这您马上

就会明白的,犯人就放在这儿这张‘床’上。——我是想把机器先解说一遍,下边再开动机

器让它自动进行。然后您就能更好地理解整个过程了。而且,‘绘图员’里面有个齿轮磨损

得很厉害,机器一转动,就‘嘎吱’、‘嘎吱’响个不停,你说话连自己都听不清楚;遗憾

的是在这里很难弄到备用件。——好,我说了,这就是‘床’。上边铺有一层棉絮,一会儿

您就会知道它的用处。犯人脸朝下放到棉絮上,当然是赤身趴在上面了;这是捆犯人双手的

皮带,这是捆脚的,这儿的是捆脖子的,这样就可以把犯人紧紧捆住。我刚才说过,犯人是

趴在‘床’上的,所以床头这儿有这么一小块毡团,很容易调节,让它正好塞进犯人的嘴

里。这样就可以下让犯人叫喊,也免得他咬烂舌头。犯人当然不得不把这块毡团咬住,不然

脖子就会给皮带勒断。”“这是棉絮?”旅行家问着俯身去看。“是的,没错。”军官微笑

着答道,“您自己摸摸。”他拉起旅行家的手顺“床”摸去。“这是一种特制的棉絮,所以

看起来眼生。它的作用我下边还会说到。”这架机器已经多少引起了旅行家的兴趣。他一只

手搭在眼睛上遮着阳光,顺着机器朝上看着。这是个庞然大物,“床”与“绘图员”大小相

当,好像两只深色大箱子。“绘图员”装在“床”上方约两米高的地方;两者之间的四个角

上撑着四根铜柱,在太阳光下褶褶发光。“耙子”连着一条钢带,悬在两个大箱子之间上下

浮动。

军官对旅行家方才的漠然态度几乎毫无觉察,似乎却注意到了他开始表现出来的兴趣,

所以他停住解说,让旅行家有时间静心观察。犯人也学着旅行家的样子,由于无法将手搭在

眼睛上面,只好眯起毫无遮蔽的双眼朝上望去。

“那么说,犯人趴在了上面,”旅行家说着,在椅子上往后一靠,叉起了双腿。

“对,”军官说着把帽子往后推了推,用手在发烫的脸上一摸,“现在请注意!‘床’

和‘绘图员’上都装有电池,‘床’本身需要电池,‘绘图员’上的是供‘耙子’用的。只

等上面的人一捆好,‘耙子’就启动了,幅度虽小,却以极快的动作上下左右同时抖动着。

您在医院里也一定见过类似的机器,只不过我们这张‘床’的全部动作都是准确地计算好

的,因为它们必须与‘耙子’的动作配合默契,处决的真正执行就交给了这个‘耙子’。”

“这个人是怎么判决的?”旅行家问。“这个您也不知道?”军官惊愕地反问道,又咬

紧了嘴唇:“对不起,也许是我解说得不够条理,请您千万不要见怪。因为以往司令官习惯

于自己做解说,可现任司令官却逃避这种光荣的义务。但他对像您这样一位高贵的客人,”

——旅行家摇着双手表示不敢受此殊荣,可军官仍然坚持说——“对这样一位高贵的客人连

我们判决的形式都一字不提,倒也是件新鲜事,这——”一句脏话到了嘴边,他却忍了回

去,只是说:“这事没有通知我,这不能怪我。反正,只有我才能讲清楚我们的各种判决形

式,因为我这儿有”——他拍拍胸前的口袋说——“老司令官亲笔绘的有关草图。”

“司令官亲手绘的草图?”旅行家问道:“难道他是个全才?他是军人和法官,又是设

计师、化学家和绘图员?”“的确是这样,”军官目光凝视、面显沉思地点着头说。然后他

仔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觉得还不够干净,不能就这样去掏图纸;于是走到水桶跟前,把双

手再洗了一遍。这时他才拿出一个小皮夹子,说:“我们的判决不算太重。只是把犯人违反

的戒条用这个‘耙子’给他写到身上。比如说,要给这个犯人,”军官用手指着那个人,

“写到身上的是:要尊敬你的长官!”

旅行家朝犯人瞥了一眼;只见在军官指他的时候他垂着头,好像把全身的神经都集中到

耳朵上,要听出点什么。但他那张因双唇紧闭而鼓起来的嘴巴却不停地翕动,明显地暴露了

他什么也听不懂。旅行家本来有许多东西要问,见他这样,就只问道:“他知道对自己的判

决吗?”“不知道,”军官回答说,正想往下继续解说,却给旅行家打断了:“他不知道对

自己所做的判决?”“不知道,”军官再次答道,接着顿了一顿,仿佛等待着旅行家对自己

的问题做进一步的说明,然后说:“告诉他没有必要,他会亲身体验到的。”旅行家本不想

再说什么,却感到犯人把目光投向了他,像在问他是否能赞同所描述的司法程序。于是抬起

本已后仰的身子向前探了探,又问道:“他毕竟是判了刑的,这一点他总该知道吧?”“也

不知道,”军官说,并且对着旅行家微笑,似乎他现在期待着旅行家把他憋在肚子里的稀奇

古怪问题再提一些出来。“不知道?”旅行家说着在额头上揩了一把,“就是说这个人到现

在也不知道他的辩护顶不顶事了?”“他根本就没有替自己辩护的机会,”军官说着把目光

转向了一边,好像他是给自己说话,不想因为讲这些他自己觉得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而使对方

难堪。“他肯定有过为自己辩护的机会的,”旅行家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

军官看出他解说机器的事有被耽误的危险;于是,他走到旅行家面前,拉起他的胳膊,

一只手指着犯人,犯人觉得众人都朝他看来,就把身子绷得笔直——士兵也拉紧了铁链——

军官说:“事情是这样的:我在这块流放地上被任命为法官。虽然我还年轻。因为在以往任

何惩罚事务中我一直给前任司令官当助手,对这架机器也最熟悉。我处事的原则是:罪责无

可置疑。别的法庭是不可能奉行这条原则的,因为他们那里人多意见杂,而且上边还有更高

一级的法庭。我们这里就不同了,或者说在前任司令官在世时不是这个样子。虽然新任司令

官曾经露过干预我执法的意思,可直到今天为止,我却成功地抵制了他,而且往后我仍然办

得到。——您大概想听我把这个案子讲清楚;和其他案子一样,也非常简单。有位上尉今天

早晨报案说,这个配给他作勤务兵、睡在他门口的人值勤时睡着了。因为他的责任是,每个

小时钟一响,就要站起来在上尉门口敬礼。这肯定不是什么繁重任务,但却是必要的,这是

因为他既当警卫、又做勤务,从那一方面讲,都得时刻保持清醒。昨天晚上,上尉想查看一

下他的勤务兵是不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钟敲两点时,他开门一看,发现这个人蜷成一团正

在睡觉。上尉取来马鞭照脸就抽。这家伙不但不站起来向上尉求饶,反而抱住主人的双腿摇

着他大嚷:‘扔下鞭子,不然我咬死你。’这就是案情的经过。一个小时之前上尉找到我,

我记录下他对案情的陈述,接着填上了判决词。随后,我命令给这个人锁上铁链。这一切手

续非常之简单。要是我先把这个人传来审问,那可就乱套啦。他会撒谎。我要是拆穿他的谎

话,下边他又会编出新的谎话来圆谎,如此下去,没完没了。现在我抓住他,叫他跑不掉。

——现在都解释清楚了吧?不过时间不等人,该开始进行处决了,可我对这架机器的解说还

没有搞完呢。”他再次把旅行家按到椅子上坐下,回到机器跟前又开始讲起来:“诚如所

见,‘耙子’与人体形状相配。这个‘耙子’对着人的身躯,这两个对着双腿。这个小小的

尖刀是留给头部的。您明白了吗?”他亲切地对着旅行家俯下身问,摆出一副准备做最详尽

解说的架势。

旅行家眉头紧皱,看着耙子。对司法程序的解说没能使他感到满意。不过他得承认,这

里毕竟是流放地,采取非常措施在这里是必要的,这里的一切都得按军队上的一套办。不

过,他对新任司令官寄有一丝希望。这位司令官虽说行动缓慢,却显然打算实行一套这位军

官那狭隘的思想无法理解的新程序。出于这种考虑,旅行家问道:“司令官会来参加处决

吗?”“不一定,”军官回答说。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触动了他的痛处,脸上亲切的表情尽失

形态,“正因为如此,我们得抓紧时间。虽然有违心愿,十分抱歉,我却不得不简单点解说

了。不过,等明天机器重新擦洗干净之后——机器会弄得很脏,这是它唯一的缺陷——我可

以给您补上细节上的解释。那么,现在只拣最重要的说。犯人摆在‘床’上、‘床’开始颤

动时,‘耙子’就朝着犯人的身体往下落。它会自动调节,让‘靶子’上的针尖刚好触及皮

肤;调节过程一完,这根钢绳立刻绷得笔直,就像根钢棍。下边正式开始了。没有经历过的

人从外部是看不出各种刑罚之间的区别的。‘耙子’工作起来外表上好像都一样。它颤动时

刺破随之颤动的人体的皮肤。为了使每个人都能检查判决的执行情况,‘耙子’是用玻璃做

成的。当时为了把针刺安到‘耙子’上,技术上还碰到了一些困难。可是,经过多次试验

后,还是搞成了。我们没有让困难给吓住。现在谁都可以透过玻璃观察到字是怎么写到人的

躯体上的。您愿意走过去点看看‘耙子’上的针吗?”旅行家缓缓站起来,走过去弯下腰去

看‘耙子’。“您看,”军官说,“有两种针,排列形式各种各样,每支长针旁有一支短

的。也就是说长针写字,短针向外喷水,把血冲掉,使字迹清楚地显现出来。冲出的血水经

这儿的小槽沟进入这个主槽,再通过那个排水管流到坑里。”军官用手指仔细地沿血水流经

的路线指了一遍。为了尽量显得逼真,他把双手伸到水管出口处做着接水的手势,这时候旅

行家抬起脑袋,手向后摸着,想退回到椅子上去。令他大吃一惊的是,看到犯人也跟着他随

着军官的邀请走过来,到近处观看‘耙子’的配置。犯人把攥着铁链、昏昏欲睡的士兵往前

拖了一点,也把身子俯在玻璃上。只见他张着狐疑不定的双眼正在追寻两位大人刚才在观察

什么,却因为听不懂解释而一直莫名其妙。他躬着腰一会儿看看这儿,一会儿看看那儿,一

双眼睛不住地在玻璃上溜来溜去。旅行家想把他撵走,因为他的行为很可能是要受到惩罚

的。但军官却一只手紧紧地挡住他,另一只手从土堆上抓了一个土块朝士兵扔去。士兵浑身

一震,睁眼一看,见犯人如此胆大妄为,就扔下枪,脚下鞋跟往土里使劲踩稳,用力把犯人

往后一拽,犯人一下子倒在地上。然后士兵低下头,看犯人套着铁链“铛啷、铛啷”地怎么

挣扎着翻身。“把他拉起来,”军官吼着,因为他发觉旅行家的注意力全都转移到犯人身上

去了。旅行家不由得把身子从“耙子”上俯过来,只不过是想弄清犯人怎么样了。“好好伺

候他!”军官又是一声大吼。他绕过机器跑过来,亲自下手抓住犯人的腋窝底下,在士兵的

帮助下——犯人的脚不时地滑溜——把他拖了起来。

“现在我全明白了,”当军官回头再次向他走来时,旅行家说。“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没

有讲呢,”军官抓住对方的胳膊朝上指着说:“‘绘图员’里面有一个齿轮组,控制着‘耙

子’的动作,但它的排列依判决书的图样而异。我现在还沿用老司令官的图样。就在这

儿,”——说着,从皮夹子里抽出几张纸来——“但是很抱歉,我不能把它交到您手里,这

是我拥有的最可珍贵的东西。请您坐下,我就这么拿着让您在近处看,您肯定能把什么都看

清楚的。”他举起第一张让看。旅行家本想说几句赞许的话,可他却看到满纸尽是像迷宫一

样乱七八糟地交错在一起的线条,要找出个空白点都不容易。

“您看吧,”军官说。“看不懂,”旅行家回道。“写得很清楚嘛!”军官说。“写得

非常高明,”旅行家应付地说,“可我读不了。”

“对了,”军官说,笑着把皮夹子放回衣袋里。“这可不是给小学生用的仿格本。得花

很多功夫去读,像您这样的人肯定终究会读懂的。当然,这不能是简单地写上几个字;不是

要一下子把人杀死,而通常要延续十二个小时;计算好了第六个小时是转折点。因此,一定

得给真正的文字四周点缀上许许多多的花纹;文字本身只不过像个窄窄的腰带在身体上绕一

周;身体其余部分都是留给装饰性图案的。您现在可以理解‘耙子’和整个机器的运作了

吧?——您瞧着!”他跳上梯子,把某个轮子转动了一下,朝下喊道:“注意,往边上让

让!”说着,整个机器动起来了。要不是那个轮子“嘎、嘎”地响,那可就十分完满了。轮

子发出的声音使军官感到意外,急得他对轮子挥起了拳头,然后抱歉地对旅行家摊了摊双

手,很快从梯子上爬下来,从下边观察着机器的运行。还有点地方不大对头,这只有他能察

觉出来。他又爬上去,两只手伸进绘图员里面去摸,随后,为了尽快地下来,他不用梯子,

而是抱住一根铜柱溜回了地面。为了让对方在机器的轰隆声中听清自己的话,他对着旅行家

的耳朵大声嚷道:“您明白整个过程吗?‘耙子’开始写字啦;等犯人背上第一轮字写完,

棉絮层就开始转动,缓缓地把犯人翻到另一侧,好让‘耙子’能在新的地方写字。这时,因

写字而刺破的部位被置于棉絮上,由于棉絮是特制的,可以立刻把血止住,准备好让‘耙

子’把写的字再加深。‘耙子’边上的尖角在犯人的身体继续转动时就把伤口上粘着的棉絮

撕下来甩进坑里,‘靶子’又可以继续工作了。就这样,‘耙子’在长达十二个小时里把字

愈写愈深。头六个钟头里,犯人几乎跟往常一样活着,只是熬着疼痛。两个钟头之后取掉毡

团,因为犯人再没有力气喊叫了。‘床’头这儿这个电加热的钵子里盛着热米粥,只要犯人

有那个雅兴,可以用舌头舔着吃。从来没有一个人放过这个机会的,我可是见得够多啦。只

是在第六个钟头上犯人才失去了进餐的兴致。然后我就跪在这儿观察着这一幕。最后一口粥

犯人很少咽下去,只是在嘴里倒来倒去,就吐到坑里去了。这时候我得赶紧缩下身子,不然

的话,那一口脏物就会啐到我脸上。第六个钟头里犯人是多么安静哟!连最蠢的家伙这时也

灵醒了。这个过程由眼睛四周开始,由此延散开来。看着这种景象,使人禁不住都想跟着躺

到‘耙子’底下去。往后就没有多少好看的了,犯人只不过是开始解读写上的字而已,嘴巴

向前撅着,状似悉心倾听。

“您也看到了,用眼睛辨认那些文字不是那么容易的;可我们‘耙子’上的犯人要凭自

己身上的创口进行解读,自然就更费劲了;他要花上六个钟头才能最终读懂。这时,‘耙

子’将他完全刺透,叉起来扔进坑,‘扑哧’一声掉在血、水和棉絮里。至此,法庭处决完

毕,然后我们,我和士兵,将他黄土一掩了事。”

旅行家一直把耳朵朝着军官,双手插在衣兜里观察着机器的动作。犯人也在瞧着,却一

窍不通。他身子微微下弯,紧紧盯住摆动着的针。这时,军官向士兵打了一个手势,士兵在

犯人身后一刀划开他的衬衣和裤子,衣服当下就往下掉;犯人想抓住下落的衣服,把自己的

光身子遮住,士兵却一把抓住他向上举起,抖掉了他身上的残衣破片。军官关上机器,于

是,在这突然出现的寂静中犯人给摆在了‘耙子’底下。解开了铁链,却捆上了皮带;起初

犯人几乎觉得是一阵轻松。可接着‘耙子’向下落了落,因为犯人是个瘦子。针尖碰着他

时,全身皮肤一阵颤疏;士兵忙着绑他的右手时,他盲无目标地伸出了左手,可手伸出的方

向正好是旅行家站着的地方。军官一直从旁边看着旅行家,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对这次处决

的印象,因为他至少对这次处决做了一番粗略的解说。

捆手腕的皮带断了;可能是士兵捆得过紧。军官得下手了,士兵把断了的皮带拿过来给

他看。军官也向他走过去,回过头来对旅行家说:“这架机器零件很多,免不了这儿断了,

那儿裂了;但却不能影响对它的总体看法。再说,马上可以换上新皮带;这回我要用铁链;

当然,这样做右臂上振动时的柔性会受到些影响。”他一边安放铁链,一边又说:“如今用

来保养机器的经费大大削减了。前任司令官主事时,有那么一笔维修机器的专用款子,我随

时可以动用。那时这里有个仓库,里面各种零配件应有尽有。我承认,用这些东西时,像新

任司令官所宣称的,我是有些大手大脚,我说的是从前,不是现在;可新司令官是在利用一

切借口来诋毁原有的一套。如今,他亲自掌管机器用的那笔款子,而且,假如我派人去领新

皮带,还得带着断了的皮带作证据,新皮带还要十天以后才能发下来,可拿到手的都是劣等

货,用不了多久。这段时间里没有皮带怎么让机器动起来呢,这可就没人管了。”

旅行家自忖:态度明朗地干涉别人的事务,总是不可取的。他既非流放地上的人员,也

不是统管这块地方的国家的公民。要是他对这次处决指手划脚,甚或加以阻挠,人家会对他

说:你是个外国人,一边悄着去。那他可就无言以对了,只能赶紧解释,说自己都弄不清自

己是怎么啦,因为他旅行的目的只是想考察,决非要改动别国的司法规程等等。但这儿的事

情实在叫人不忍撒手。司法程序的不公正、判决的不人道是明摆着的。谁也说不上这里关系

到旅行家的什么个人利益,因为犯人与他素昧平生,既非他的同胞,也毫不乞求他的怜悯。

旅行家持有上边官府的荐文,在这儿受到了礼仪周全的接待。至于说他应邀观看这次法庭处

决,似乎是明显地在暗示他,要他对这个法庭程序谈谈自己的看法。这一点再明显不过了,

特别是他听得清清楚楚,司令官不支持这种司法程序,而且可以说对这位军官怀有一种敌意。

突然,他听到军官怒吼一声。军官好不容易刚刚把毡团塞进犯人嘴里,犯人忍不住一阵

恶心,眼睛一闭,呕吐起来。军官急忙把犯人的头从毡团上提起,想把头按向土坑;可是晚

了,脏物吐在机器上,向下流着。“都怪司令官!”军官喊着,气得抓住铜柱在摇,“把我

的机器弄得脏得像个猪圈。”他举起发抖的双手给旅行家指着面前的狼藉场面。“哪一次我

不是给司令官不停地解释上好几个钟头,希望他明白,行刑前一天不能再给犯人吃东西了,

可宽厚的长官就是不听。犯人带来之前,司令官周围的女士们总是用糖果把他肚子塞得满满

的。他一辈子都靠吃臭鱼烂虾过来的,现在呢,倒得吃糖果!这倒也无可厚非,我不愿说长

道短,可三个月前我就打了报告,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发给新毡团呢?这块毡团上百人临死前

衔在嘴里,上面什么东西没有?犯人怎么能够张口咬住它而不恶心呢?”

犯人把头垂下,显得很平静,士兵忙着用犯人的衬衣拭擦机器。军官向旅行家走过来,

这位似乎有某种预感,向后退了一步,可军官抓起他的手,把他拉到一边:“我想和您说几

句掏心的话,”他说,“可以吗?”“当然可以,”旅行家答道,垂下眼睛悉听。

“您现在有幸观赏的这个法庭程序和处决过程,在我们这块流放地上再也没有人公开支

持了。我是唯一的支持者,也是老司令官这份遗产的唯一继承者。把这一套再怎么扩大一

下,这我已不敢奢望,维持现状已费尽了我全副精力。老司令官在世时,整个营地上都是他

的追随者;老司令官使人信服的本事我也学到了一点;可他手中的权力,我却一点没有;正

因为如此,那些追随者都不闪面了,他们人倒是不少,可没人敢承认。要是在今天这个行刑

的日子里您走进茶馆,四处听听,您也许听到的尽是些模棱两可的话。这些人全是老司令官

的追随者,但在眼下这位司令官的管辖下,在他持有现在这种观点的情况下,这些人对我毫

无用处。现在我问您,就是因为这位司令官和那些影响着他的女士们,这样一项毕生杰

作,”他指着机器,“就得完蛋吗?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吗?哪怕是个外国人,在我们岛上只

呆几天,就可以袖手旁观吗?现在一点时间不敢耽搁,人家正在准备对我的司法权提出挑

战;司令官的官邸里正在开会,却没有召我去参加;连您今天的来访也能证明整个事态;他

们胆怯,就先把您这个外国人打发来了。——以往的处决场面多气魄呀!行刑前一天,整个

山坳里人挤得满满的,都是来看热闹的;一大早,司令官和他的女士们就到啦;军号声响彻

营地;我向司令官报告,一切准备就绪;出席的人——大官们都必须到场——排在机器的四

周;这一堆藤椅就是那个时候的一点可怜的遗物。机器擦得锃亮;几乎每次处决我都得到新

的备用零件。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观看的人一直挤到山岗那儿,全都立起了脚尖在看

——犯人由司令官亲自摆到‘耙子’下面。今天让一个普通士兵干的事,那时候是我这个大

法官的工作,这使我感到光荣。现在处决开始了!没有一丝噪音干扰机器的工作。有些人不

再注目观看了,而是闭着眼睛躺在沙地上;大家知道:正义得到了伸张。一片寂静中只有透

过毡团传来犯人的呻吟声。如今机器已经无法弄得犯人大声呻吟,口里的毡团一堵,外面什

么也听不到了。那时候写字的针滴出一种腐蚀性液体,现在也不让用了。好,终于到了第六

个小时!不可能满足每个人在近处观看的要求。司令官英明地指示说要特别照顾儿童;而我

却由于自己的身份可以一直呆在机器跟前;往往是蹲在那儿,两边一手抱着一个孩子。我们

大家多么痴心于受刑人脸上那幸福的表情,我们又是如何挺着面孔接受这终于来临又正在消

逝的正义之光的沐浴啊!那是什么年月哟,我的伙计!”军官显然忘记了他是跟谁说话;他

拥抱了一下旅行家,把脑袋贴在了人家的肩膀上。旅行家茫然不知所措,不耐烦地越过军官

的脑袋朝前看去。士兵搞完了清除工作,现在正把铁盒子里的米粥往电热钵里倒。犯人一看

见粥,伸出舌头就舔,他似乎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士兵一再把他的嘴往一边推,可能是还

不到该吃的时候。可士兵却把自己一双脏兮兮的手神进钵子,捧起热粥,当着犯人那贪婪的

眼睛吃了起来,真是一点不顾体面。

军官很快控制住自己。“我并不是要您同情我,”他说,“如今,要让别人相信那个年

月的事是办不到的。再说,机器还工作着,起着它本身的作用。虽然孤零零地挺立在这个山

坳里,它仍然显示着自己的作用。最后,尸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轻柔缓缓地落进坑里,尽管

已不像当年有数百人像苍蝇那样簇拥在土坑四周。那时候我们不得不在土坑边装上一圈结实

的栏杆,现在早拆掉了。”

旅行家想避免与军官照面,就漫无目标地四下瞅着,军官以为他在观看山坳里的荒凉景

象;所以军官抓住他的双手,移动身子,想追回他的目光,并且问道:“您明白事情的不光

彩之处了?”

可是旅行家没有应声。有那么一会儿军官也没有纠缠他;军官两腿叉开,双手插在腰

上,两眼凝视着地面,静静地站在那里。然后,他向旅行家鼓励地笑着说:“昨天司令官向

您发出邀请时,我就在旁边,听到他在邀请您。我了解这位司令官,马上就明白了他邀请您

的居心。虽然他大权在握,完全可以采取措施制止我,可他还不敢,不过,他一定是想让我

先领教一下您的,一位受欢迎的外国人的判断。他的小算盘打得很精;您到我们岛上才第二

天,不了解前任司令官和他的思想路数,您思想上全是欧洲那一套,也许您总的来说是反对

死刑的,特别反对这种用机器行刑的方式。再说,您也看见这次处决没有公众参加,用的又

是一架有些破损的机器,显得多苍凉啊!——总之,(司令官这样设想)在这种情况下您不

是很容易地就得出这一套程序是不可行的结论了吗?对这一切(我仍然按司令官的思路说)

您是不会保持沉默的,因为您笃信你们那多次考验过的信念。当然啦,许多民族的奇风异俗

您都见过,也懂得尊重它们,因之很可能不会像在你们国家那样为反对这种法律程序而大声

疾呼。其实司令官也根本不需要这样,不经意地、只不过随随便便地丢上一句话就够了。只

要表面上迎和了他的本意,符不符合您的信念根本无所谓。我敢肯定,他会十分巧妙地来套

您的话。而且那些女士们会坐成一圈,竖着耳朵听;您大概会这么说:‘我们国家的法庭程

序是另外一个样子’,或者‘我们那儿在判决前先要对被告进行审问’,或者‘我们国家除

了死刑还有其他刑罚’,或者‘我们那儿只是在中世纪时有过刑讯逼供’等等。这些话都是

对的,在您看来很自然,都是既不触及我们的法庭程序,又不得罪人的话。可是司令官对这

些话会做何反应呢?我想象得出:他,我们好心的司令官,立刻把椅子一推,大步步向阳

台,我可以看见他的那些女士们一窝蜂跟着他涌出来,我都能听得见他的声音——女士们称

之为雷鸣之声——好,现在他说话了:‘一位受命审查世界各国法庭程序的伟大的欧洲学者

刚才说我们这套沿用古老传统的执法程序是不人道的。遵照如此重要的人士的意见,我自然

再也不能容忍这种程序的存在了。我命令,从今天起……’等等,等等。您想挡住他,说他

说的这些话不是您讲的,您没说我的程序不人道,相反,以您睿智的眼力看来,这套程序是

最为人道的、最符合人类尊严的,而且,您非常赏识这架机器——但是太晚了;您到不了阳

台上,上面让女士们挤满了;您想引起人们的注意,您想大喊;可是,一只女人的手会掩住

您的嘴——于是,我和司令官的杰作就完蛋了。”

旅行家不得不忍住自己的笑意;原来他认为很难做答的题,竟是这么简单。他闪烁其词

地说:“您过高地估计了我的影响;司令官看过我的介绍信,知道我并非法庭程序方面的行

家。要是我要谈自己的看法,那也只是一己之见,并不比其他任何人的意见重要,比起司令

官的高见来更是一文不值了;据我所知,司令官在这块流放地上握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如果

他对这套程序的看法诚如所言,那恐怕无需我尽微薄之力,这套程序的末日也就到了。”

是不是军官听明白了呢?没有,他还没有听明白。他不停地摇着头,回头朝士兵和犯人

匆匆扫了一眼,那两个吓了一跳,赶快停住不敢再吃,军官走到旅行家跟前,不看他的脸,

而是瞅着他上衣上的什么地方说,声音比刚才低了些:“您不了解司令官;一定程序上可以

说,您是他和我们大家——对不起,请原谅我这么说——都可以接受的人;您的影响,请相

信我,怎么估计都不为过。听到让您一个人出席这次处决时,我确实是满心欢喜。司令官这

种安排是想给我一个打击,但我却要使之对我有利。您不听别人的嘀嘀咕咕,不避鄙视的目

光——这在参观的人多时总是难免的——,在毫无干扰的情况下听完了我的解说,参观了机

器,现在就要观看处决过程了。您肯定已经做出了判断;假若还有什么地方不清楚,一看处

决就全部一目了然了。现在我对您有个请求:

帮我来对付司令官吧!”

旅行家不让他说下去。“这我怎么可能呢?”他脱口喊道,“这根本不行。我帮不了

您,也不会妨碍您。”

“您能够的,”军官更加急切地重复说。“我有个计划,这个计划一定会成功。您以为

您的影响有限,可我知道已经够了。我承认您的话不错,但为了能保留下这一套程序,即使

您的影响真的有限,难道没有必要试一试吗?那就请听听我的计划。为了实现这个计划,最

重要的是您今天在流放地上尽量不谈自己对这套程序的看法。如果没人直接问到您,千万不

要说话;即使说,也要短,要含混;让人觉得您不喜欢谈这个问题,您心里烦,如果一定要

让您公开讲的话,您会大发雷霆、骂起人来的。我不是要您撒谎,绝不是;只是要您应付两

句,比如:‘是的,我观看了处决的过程’,或是‘我听了全部解说’。就这些,不用多

说。要流露出您的厌倦不满情绪,尽管司令官不高兴,理由也多的是。当然,司令官对这些

会做出完全不同的理解并按自己的意思去解释。这正是我的计划的目的。明天司令官官邸里

召开一次大型会议,由司令官主持,全体高级官员都参加。司令官当然已经学会了把这类会

议搞得引人注目。盖了一座楼厅,上面总是坐满了观看的人。我不得不出席会议,但心里十

分反感。不管怎么样,您肯定会接到邀请的;要是您今天照我的计划行事,那就会急切地请

求您参加的。不过,假如您由于某种无法解释的原因而未接到邀请,您就得要求他们请您;

这么一来,保准您参加定了。到明天您和那些女士们坐在司令官的包厢里。他不时地抬头向

上望望,确信您的确坐在那里。开始讨论的都是各种各样无关紧要、可笑的事情,不过是给

听众做做样子而已——多是有关码头修建的事,除了码头还有啥事!——下来就提到了法庭

程序的事。假如司令官不提,或不马上就提,那我就想办法把这个问题提出来。我站起来,

报告说今天的处决已经执行。话不多,就报告这一句。虽然在这种场合报告这件事不合时

宜,但我要这样做。司令官像往常一样,亲切地微笑着说声‘谢谢’,现在他已经按捺不

住,立刻抓住了这个大好时机。‘刚才,’就这样或是跟这也差不多地开始说话了,‘报告

了处决的事。对此我只想补充一句,就是有位伟大的学者正好也亲临了这次处决,对他这次

使我们整个流放地感到无尚光荣的访问诸位均已知悉。连今天这次会议也因为他的出席而更

加富有意义。我们现在是不是要听听这位伟大的学者的意见,看看他对这种传统的处决方式

以及处决前的法庭程序有什么看法呢?’此言一出,自然是掌声四起,众口称颂,嗓门最高

的是我。司令官向您鞠了一躬,说道:‘那我就代表大家请您宣示高见。’于是您走到包厢

护栏跟前。请把双手放在大家看得见的地方,不然那些女士们会抓起您的手,用手指摩摩挲

挲。现在终于到了您说话的时候了。不知道这一时刻到来之前我怎么耐得住。您演说时根本

不必限制自己,实话实说,大肆喧嚷;身子俯在护栏上边。大声嚷,对着司令官大声嚷着说

出您的看法。说出您的坚不可摧的看法。可是,或许您不愿意这么干,这不符合您的品性;

你们国家里碰到这种情况人们的举止完全两样,也行,就这已经足够了,您根本用不着站起

来,只说这么几句话,轻轻地说,只让您下面的官员刚好听见,这就够了;您根本不用自己

去提什么参观处决的人不多啦,齿轮‘嘎、嘎’地响啦,皮带崩断啦,毡困令人作呕啦等

等,不用,其它一切都夸我。请相信,要是我的发言没有把他赶出大厅,也会迫使他跪下承

认:老司令官啊,我服了您啦。——这就是我的计划;您愿意帮我实现这个计划吗?您当然

愿意啦,还不至此,您非帮我不可。”于是军官抓住旅行家的两只胳膊,吐着粗气,盯住他

的面孔。最后几句话他简直是在嚷,连士兵和犯人都回过头来看;虽然他们什么也听不懂,

却停住不再吃粥,嚼着嘴里的东西,把目光投向旅行家。

对旅行家来说,他的答复一开始就是明摆着的;他一生经历的够多了,在这里根本不会

犹豫不决,他基本上是个诚实人,也无所畏惧。

尽管如此,现在面对士兵和犯人,他却一时间犹豫了。终于他开口了,它不能不说话:

“不行。”军官两眼眨了几眨,目光一直未离开他。“您愿意听我解释吗?”旅行家问道。

军官一声不吭地点点头。“我不赞成这种程序,”旅行家这么说,“还在您向我说心里话之

前——这种信赖当然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滥用——我已经考虑过我是不是有权干预这种程

序,我的干预会不会有一丝成功的希望。我清楚办这种事得先向谁说:当然是找司令官啦。

您使我对这一点更清楚了,却没有加强我的决心,相反,您的真诚信念虽不能动摇我的看

法,却也使我感动。”

军官仍是一言不发,转身朝着机器,握住一根铜柱,身子稍稍后仰,向上看着“绘图

员”,好像在查看是否一切正常。士兵和犯人看起来相互间像是已经熟了;犯人给士兵发了

一个信号,尽管他全身捆得紧紧的,很难动作;士兵向他弯下身去;犯人悄悄对他说了几句

话,他点头听着。

旅行家走到军官跟前说:“您还不知道我打算怎么办。虽然我要向司令官谈我对这套程

序的看法,但不是在会议上谈,而是俩人私下谈;我也不会在这儿久呆,让人家把我拉去参

加什么会议;明天一早我就离开,或者至少要上船。”看起来军官并没有仔细听。“这么

说,这套程序并没有使您信服,”他自言自语地说,微微一笑,好像老人在笑孩子的无知,

而在微笑的背后才是他自己实实在在的深思。

“那就该是时候啦,”他终于说道,突然看着旅行家,两眼明亮,蕴涵着某种恳求、某

种希望参与的召唤。

“该是什么时候啦?”旅行家不安地问道,但却未得到回答。

“你自由啦,”军官操着犯人使用的语言对他说。犯人一开始不敢相信他的话。“现

在,你自由啦,”军官说。犯人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生气。这是真的吗?会不会是军官的一

时高兴呢?会不会是这位外国游客使他慈心发现呢?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他满脸狐疑,不

过也时间不长。管它呢,只要允许,他希望真的获得自由,他开始在“耙子”容许的范围内

使劲地摇动起来。

“你给我把皮带挣断啦,”军官喊着说。“别动!我们把皮带给你解开。”他给士兵打

了个手势,两个人就动手解皮带。犯人不作声,却暗自在笑;一会儿把脸向左朝着军官,一

会向右朝着士兵,也没在忘记朝旅行家看上一眼。

“把他拖出来!”军官命令士兵说。因为上方有“耙子”,这就得多加几分小心。犯人

急不可待,结果背上给擦破了几处。可从这时起,军官就不大理睬犯人的事了。他走到旅行

家跟前又掏出那个小皮夹子,在里面翻来翻去,终于找到了要找的那张纸,拿给旅行家看。

“您看看吧,”他说。“我看不懂纸上的这些东西。”“您把这张纸仔细看看,”军官说着

走到旅行家身旁,想和他一起读,看到这样不行,就把小手指抬得高高的,仿佛这张纸不能

触动似的,顺着纸面一划,好让旅行家顺着手指划的方向往下读。旅行家也尽力去读,想从

中看出点东西,至少可以让军官高兴高兴;可他也是无能为力。于是军官开始一个字母一个

字母地读标题,接着又连起来读。“写着‘要公正!’”他说。“现在您可以读啦。”旅行

家向纸面凑得很近,军官怕他碰着纸面,赶快把纸往远处挪了挪;虽然现在旅行家什么话也

没有说,但非常清楚,他仍然是一点也看不懂。“写的是‘要公正!’”军官再说了一遍。

“也许是吧,”旅行家说,“我相信上边是这么写的。”“那好,”军官说,至少一定

程度上是满意了,然后拿着那张纸爬上梯子;他小心翼翼地在“绘图员”里把纸放好,然后

显然是在对齿轮箱进行彻底调整;这是件很麻烦的事,要动的齿轮肯定很小;有时军官把整

个脑袋都伸进“绘图员”里面,他得非常仔细地把齿轮箱检查一遍。

旅行家站在下面,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干,脖子都僵了,眼睛给满天的太阳光刺得发

痛。士兵与犯人一起忙乎着。犯人的衬衫和裤子刚才扔在坑里,士兵用刺刀给挑了上来,衬

衫脏得不得了,犯人拿到水桶里洗着。一会儿,他把衬衫和裤子穿到身上,结果士兵和他俩

人忍不住大声笑起来,因为衣服后边刚才都让刀子划成了两半。也许是犯人觉得自己有义务

让士兵开开心,所以穿着他那破烂不堪的衣服在士兵面前转着圈,而士兵蹲在地上,乐得双

手在膝盖上拍打着。但是,碍于面前有两位上等人,他们还是克制克制自己。

军官在上边终于搞完了,他微笑着把各个部分扫视一番,这回把“绘图员”上一直开着

的盖子也给扣上,走下梯子,先朝坑里一看,再看看犯人,满意地看到犯人已经把衣服拿了

上来,然后走到水桶跟前去洗手。这才发现水脏得令人作呕,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他现在

洗不成手了。最后,他把手插进了沙土里——这样做虽不能让他满意,但也只好凑合了—

—,随即站了起来,开始解军服钮扣。解着解着,原来插在衣领后面的两块女人用的手绢掉

到了手里。“这是你的手绢,拿去吧,”他说着把手绢扔给了犯人。然后他又向旅行家解释

说:“女士们的赠品。”

尽管他在脱去军上装、随后一件件脱光身上衣服的时候明显地匆匆忙忙,但对每件衣服

却非常珍惜,甚至特地用手指抚摸军装上的银色丝绦,抖了抖一条穗子,把它摆正。与这种

一丝不苟的做法不大相称的是,他刚把一件衣服整好,虽然有些勉强,却是猛地一下扔进了

土坑。剩下的最后一件东西就是短剑和短剑挂带。他从鞘中抽出短剑,把它弄断,然后抓起

断片、剑鞘和皮带,统统扔进了坑里,他扔得很猛,坑底里发出了这些东西碰撞的声音。

现在他一丝不挂地站在那里。旅行家咬住嘴唇一声不吭。虽然他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

但他无权阻止军官的任何行动。如果说军官所眷恋的这套法庭程序确实已经到了该废除的时

候——或许这是旅行家干预的结果,旅行家本人也觉得有义务这样做——那么,军官现在做

的就没有一点不对;处在他的地位,旅行家也会这么做。起先士兵和犯人没弄清出了什么

事,开始时连看都没有看。犯人非常高兴地收回了手绢,但也没能高兴多久,因为士兵一个

突然而迅速的动作把手帕抢到了自己手里,塞在身后的皮带上;反过来犯人又想从士兵那儿

再抢回来,但士兵却非常机警。所以,俩人半真半假地吵起来。直到军官一丝不挂地站在那

儿时,才引起了他俩的注意。特别是犯人,他好像已经预感到要发生什么重大变故。刚才发

生在他身上的事,现在要降临到军官身上了。也许会一发而不可收,很可能是这位外国旅行

家下的命令,这真是报应。自己虽然只受了半截子刑,仇却要彻底地报。他裂开嘴巴无声地

笑着,笑容挂在脸上,不肯退去。

军官呢,已经转身走向机器。虽说大家都知道他很熟悉机器,可现在看见他怎么摆弄机

器、机器又怎么服服帖帖,仍然叫人感到吃惊。他只是把手凑近“耙子”动了一下,“耙

子”就上下起落了几下,直到把位置调得刚好容下他自己才停下来;他只在“床”边上抓了

一下,“床”就抖动起来;毡团对着他的嘴,只见他实在是不想咬进嘴里,可也没有犹豫多

久就认了,张口咬住了毡团。一切就绪,只有皮带吊在两边,显然没有使用的必要,军官根

本不需要上绑。这时犯人发现皮带松着,以他看,不捆皮带处决手续就不够完善,于是向士

兵使劲挥挥手,俩人跑过去给军官捆皮带。军官本来已经伸出一只脚去蹬启动“绘图员”的

手柄;看到这两个跑过来,就把脚抽回来,让他俩给自己把皮带捆上。可是现在他够不着手

柄了;不管是士兵还是犯人,谁都不知道手柄在什么地方,旅行家又是铁了心站着不动。其

实也没有这个必要;皮带刚一捆好,机器自己就动起来了;“床”颤抖着,针在皮肤上跳

动,“耙子”一上一下地起落。旅行家已经盯着看了一会儿,却想起“绘图员”里有个齿轮

是要响的;然而一切正常,连一点嗡嗡声都听不到。

机器静静地工作着,静得叫人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旅行家朝士兵和犯人看了看。犯人

显得比士兵更活跃,一切都让他感兴趣,一会儿弯下腰,一会儿直起身子,一直伸着食指给

士兵指这指那。旅行家觉得很不舒服。他本来决心呆到这儿看到底,可看到这俩人的样子却

受不了了。“你们回家去吧,”他说。士兵可能早就准备走了,可犯人觉得这一声命令简直

是对他的惩罚。他合起双手哀求让他留在这儿,后来看到旅行家摇着头不肯让步,干脆就跪

倒在地上。见命令这会儿不起作用,旅行家就要走过去把他俩赶走。突然他听到上面“绘图

员”里面有响声,抬起头来向上望去。是不是那个齿轮又出故障了?但是,根本不是那回

事。“绘图员”的盖子缓缓向上升起,最后完全打开。一个齿轮的齿露出来,渐渐升高,很

快,整个齿轮暴露出来,仿佛是有一股巨大的神力把“绘图员”往一起挤压,弄得整个齿轮

在里面连个容身的地方都没有了;齿轮自己转动着跑到“绘图员”边上,往下掉去,直直地

落到沙地上,停住不动了。可是上边又冒出来一个齿轮,后边跟着出现了许许多多、大大小

小和大小难分的齿轮,一个个都跟第一个一样,滚动着掉到了沙土地上。他总以为这下“绘

图员”这给掏空了吧,突然间又冒出来一堆,数量特多,跌落下去,在沙地上滚动几下就宁

息了。这个场面使犯人完全忘记了旅行家的命令,齿轮使他狂喜不已,他总想接住一个,推

推士兵,要他帮忙,可是他立刻吓得缩回了手,因为后边紧接着又是一个,反正刚开始时把

他给吓退了。

相反的是旅行家却心神不安;显然机器会变成一堆废铁;它那平静安宁的运转只是一种

假象。他觉得这会儿应当照顾军官,因为他再也顾不了自己了。可是滚动着的齿轮完全吸引

了他的注意力,他根本就忘了顾及机器的其余部分。然而现在,当最后一个齿轮从“绘图

员”上滚落地下、他弯腰去看“耙子”时,他却看到一幕新的、更让人窝火的意外事。

“耙子”不是在写,而只是向下戳;“床”不再翻动人体,而是抖动着把人体向上往针

尖上推。旅行家想插手,可能的话,就把整个机器停下来,这毕竟不是军官所希望进行的那

种动刑场面,这简直是形同凶杀!他刚伸出双手,却见“耙子”叉着军官那已经刺穿的躯体

向上升起,往一边转去,而这种情况通常只有到了第十二个钟头才会出现。鲜血,纯纯的血

在向外淌,流成了几百条小河,连水管也失去了作用。现在连最后一个动作也卡住了,军官

的身体没有从长长的针上脱开,鲜血直流,悬在土坑上方而不落下。“耙子”要回复原位,

却好像没有摆脱本身的负荷,就老是停在土坑上方。“过来帮帮!”旅行家向士兵和犯人喊

道,自己先抓住军官的双脚。他想自己在这头把脚向下压,那两个应该在另一头抱住军官的

头,想这样缓缓地把军官从针刺上卸下来。可那两位犹豫着不肯过来;犯人干脆背过身去;

旅行家只得走过来强迫他俩到军官头部那儿去。这时候,他却极不愿意地看见了死者的脸。

军官的面孔一如生前,看不到一丝死后应得的解脱;别人在机器里得到的,军官却没有得

到;他双唇紧闭,眼睛圆睁,仍具生命的气息,目光平静而充满了信念,一根粗粗的铁刺穿

透了他的额头。

当旅行家后边跟着士兵和犯人走到流放地最早的房子跟前时,士兵指着其中一所说:

“这就是茶馆。”

这所房子底层是一间又低又深的窑洞式屋子,四壁和顶棚让烟熏得漆黑。整个门面朝着

街道敞开着,流放地上除了司令官的宫殿式建筑以外,其他房子全都破烂不堪,这家茶馆也

不例外,但它却给旅行家一种回顾历史的印象,他感到了历史的威力。他向前走了几步,在

两位陪伴者的跟随下,穿过门前街上的空桌子,吸着屋子里面流出来的阴凉、潮湿而带有霉

味的空气。“老头子就埋在这儿,”士兵说道,“牧师拒绝在公墓里给他一块地方。一段时

间里定不下来,该把他埋在什么地方,最后才把他埋在了这儿。这事军官肯定没有向您透露

过一个字,当然啦,因为他觉得这事让他丢尽了脸面。有几次他想在晚上把老头子从这儿挖

出来,可每次都给人赶跑了。”“墓在什么地方?”旅行家问,因为他不能相信士兵的话。

士兵和犯人,俩人立刻一齐跑到他面前,胳膊一伸,指向墓地的所在。他们领着旅行家一直

走到背墙跟前,那里的几张桌子旁都有人坐着。看来都是些码头工人,身强力壮,留着短短

的大胡子。没有一个人穿外套,衬衣也是破破烂烂的,这是一群贫苦而倍受屈辱的人。旅行

家走过时,有几个人站起身来。靠墙挤了挤,迎着他看。“是个外国人,”他们在旅行家四

周互相低声说,“他要看坟墓。”他们把一张桌子推到一边,桌子底下确实有一块墓碑,一

块普普通通的碑石,很矮,正好可以藏在桌子底下。上边的碑文字母很小,旅行家只好跪到

地下才能看清。碑文是这样写的:“此处安息着老司令官。他的那些现在已不能附名的追随

者为他修墓立碑。有预言道:若干年后,老司令官将会复活并从这所房子出发带领他的追随

者收复这块流放地。保持信念,耐心等待!”读完碑文,旅行家站起来,发现汉子们围了他

一圈微笑着,仿佛他们与旅行家一起读完了碑文,觉得碑文荒唐可笑,正期待着他亦有同

感。旅行家装得视而不见,散给他们一些零钱,等桌子放回原地,就离开茶馆向码头走去。

士兵与犯人在茶馆里碰到几个熟人,就给留了下来。但他们肯定是立刻摆脱了这些人,

因为旅行家才走到通往小船那长长的石阶的半道上,他们就赶来了,大概他们想在最后一刻

强求旅行家带走自己。旅行家正在和一位船主就送他上轮船的事讨价还价,这两个沿石阶直

奔而下,一声不吭,因为他们不敢声张。等他们跑到底下时,旅行家已经上了小船,船家正

好撑船离岸。他们本来可以跳上小船,可是旅行家从船板上拾起一根沉沉的、打着结的缆绳

威赫着,使他们不敢尝试一跳。

(萧培生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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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3 19:10:32